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晴雯悲剧命运浅探

晴雯作为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是曹雪芹倾注了极大热情塑造的一个丫鬟形象，给读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晴雯无疑是曹雪芹最最钟爱的人物之一，单看那字字珠玑句句血泪的《芙蓉女儿诔》就知道了。但雪芹先生并没有将晴雯描写成一个完美的女子，先生笔下的晴雯，是个有血有肉，亮点与缺点并存的丰满人物。“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1（P75）这是《红楼梦》中晴雯的判词，也是她一生悲剧命运的写照。纵观《红楼梦》前八十回，晴雯的悲剧命运无疑是令人唏嘘、发人深思的。

一、缺乏忧患意识

雪芹先生笔下的晴雯，无疑是美丽的，作品第七十四回“惑奸馋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中首次对晴雯的外貌进行描写“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1（P1026）,同时 凤姐也说了：“若论这些丫头们，总共比起来，都没有晴雯生得好……” 1（P1026）然而，也正是因为她的美丽，使她自恃过高，得意忘形地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大观园中一个地位低下的丫鬟，十岁的时候被赖大买去做丫头，后来被赖嬷嬷当礼物孝敬了贾母,是奴才的奴才。在封建等级制度森严的荣国府，晴雯的这种出身，按那个时代那种社会的价值标准衡量，在贾府奴才里是最低贱的，可她并没有意识到这点，错把主子的善待当成常态，虚妄地追求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平等。用客观的眼光来看，她实在不是一位好丫头，她从来没有摆正自己奴才的位置，反而是仗着主子的宠爱，理所当然地过着“二层主子”“副小姐”（女厨娘柳家的语）的日子，有一个细节值得我们注意，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中，晴雯病了，请了个大夫来看病，“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得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那大夫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状是外感内滞.....”1（P697）瞧那架势，三四个老嬷嬷伺候着，又是放下绣幔，又是留着三寸长指甲，难怪胡庸医把绣幔中的晴雯当成贾府里的主子小姐了，由此可以想见晴雯在贾府里的生活水准快跟主子比肩了，而正是这种“准小姐”的生活尤其容易让她迷失自己。由于贾宝玉对婢女的爱护，比较平等地对她，她把宝玉的特殊照顾当成了撒娇撒痴的资本，忘记了自己婢女的身份，产生了一种“半个主子”的错觉，作品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中“撕扇情节”最能体现晴雯倚仗主子的宽容、宠爱而撒娇撒痴的性格特征，诚如林语堂言其“无一句不撒娇撒痴”2。自认为深得宝玉宠爱，她已经早早把自己定位为宝玉的准姨娘,口口声声撵别人出去，就她自己而言，她自认为是不会被撵出去的，如此种种，不能不说与她平时没认清、没定位好自己的身份有关。否则便无法解读第三十一回，当听到宝玉要打发她出去，她为何“越发伤起心来”，并表示“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她还说“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她一贯以留在贾府那个“牢笼”里为荣、为福。晴雯“不觉深山镣铐之沉重，不但安于封建的奴婢制度与等第关系，同时还加以维护”3不能不说这是导致她悲剧命运的因素之一。

贾府里的这些丫鬟们，吃的是青春饭，年纪一大，就像李嬷嬷在第二十回说的那样：“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1(P269)第七十回一开头，就说大管家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小厮到了婚配年龄，正等着从各个主子房里分配也到婚配年龄的丫鬟给他们为妻，以便生产出更多可供使唤的家生家养的小奴隶。也就是说贾府里的丫鬟到了婚配年龄是必须拉出去配小厮，对于这种命运，小红是大观园丫鬟里觉悟最早的一个，她对比她地位低下的小丫鬟佳蕙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1（ P350），因此她早早为自己做好各方面打算，在晴雯看来，小红帮凤姐办事是“攀高枝儿”，而在小红的内心深处何尝不是“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高眼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1（P368）？为自己今后摆脱奴隶身份做些准备。还有坠儿偷平儿虾须镯这件事，虽然我们认为坠儿的偷窃行为固不可取，但她又何尝不是为自己今后离开贾府（不管是被撵还是拉出去配小厮）积累一点活命钱？而反观同为奴才的晴雯，她依然沉醉于温柔富贵乡中无法自救，幻想着一辈子呆在贾府这个“牢笼”里，“一头撞死也不出去”。作品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中当麝月解劝在熏笼上围坐的晴雯“你今儿也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1（P693）且听晴雯如何回答，“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1（P693）。她没有一点危机感，她以为所有人都有可能被撵，唯有她不可能，才有“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的想法。同样处于奴隶地位，不管是小红还是坠儿都比晴雯清醒，她们“是想从奴隶地位上挣扎出去的丫头”，而晴雯却只想做稳奴隶，说白点，她人生的最高目标就是只想做稳宝玉的姨娘而已。因此，“晴雯的被撵和夭折，确实可以说是奴隶主施威所造成的一个女奴的悲剧，也是一个完全没有忧患意识的奴隶的性格悲剧。”5

二、性格悲剧

晴雯的悲剧是一个性格悲剧。她的性格一直也是人们争论的主题，喜欢 晴雯的人称赞她天真烂漫，纯洁无邪，讨厌她的人认为她掐尖要强，尖酸刻薄。笔者却以为她个性锋芒毕露，做事做人太率性而为，从不懂得与人为善，常常毫不顾忌地挖苦嘲讽与她同处于奴才地位的人。如讽刺麝月与宝玉“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瞒神弄鬼”；1（P272）嘲笑红玉为凤姐办事是“攀上高枝了”1（366）；讥刺袭人四处钻营却连“通房丫头”的名分也没有。1（P418）凡此种种 ，她只求快意于口，并没有考虑身边诸多人的感受，得罪光了身边的姐妹，直接导致了她的生存环境恶劣。由于口角太过锋芒而致积怨颇多 ，所以当她被王夫人撵出时竟无一人替她说话，为她求情。如此锋芒毕露，“招人怨”、“诽谤生”也就不足为怪了。林语堂的评价很能体现晴雯的性格“晴雯的坏处是野嘴烂舌，好处在其天真烂漫”，6她最终之所以被王夫人撵出贾府，不能不说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她的“野嘴烂舌”而导致人际关系交恶。 

也有人认为晴雯性格的可贵之处在于她身上没有奴性，具有强烈的反抗意识，而笔者以为晴雯不可能超越自己的时代，她的反抗意识主要是偶然的个性，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她认识不到“人人生而平等”的天赋人权，自己受压迫，同时也压迫别人。是一个自以为当稳了奴隶而去欺负小奴隶的丫头，如作品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中当晴雯得知坠儿偷了平儿的镯子后， 大怒，遂“冷不防欠身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她手上乱戳，口内骂道： “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1（P712）。坠儿偷窃固然有错，但晴雯教训坠儿的那副模样，俨然就是一个恶狠狠的主子。这里再次印证了孟德斯鸠所说的真理：“在君主和专制的国家里没有人渴慕平等，平等的观念根本就不进入人们的头脑里去。就是出身最卑微的人们也希望脱离他原来的境地，而成为别人的主人。”7她其实非常遵从等级社会的法则行事，是这个千年专制社会的维护者和不觉悟的受压迫者，有着惧上凌下的特性，具有传统中国社会培育的主奴综合意识，作品第七十四回中提到“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1（P1026）这就显现其性格中的“惧上”的奴性，但王善保家的又说她“在人跟前能说惯道的，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1（P1026）这又显现其性格的“凌下”的主子意识。张爱玲曾言：“此书是个性格的悲剧，主要人物都是自误”8 。深以为然！

三、晴雯的悲剧意义

高尔基称文学为“人学”，巴尔扎克称文学为“人心史”，马克思也曾说过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可见文艺作品的主要任务在于创造人物，在于通过人物形象反映社会现实生活。凡是成功的作品都能创造出性格鲜明的人物。《红楼梦》的高度艺术成就即在于创造了各种不同性格的人物，通过这众多的人物形象反映出封建社会的真实面貌及其繁复纷纭的生活现象。

晴雯无疑是王夫人发动的抄检大观园的一个牺牲品，也是《红楼梦》中最具悲剧色彩的人物之一。晴雯和贾府中的所有丫鬟一样有着自己的悲苦的身世，但是她和谄媚主子的袭人，钻营攀附的小红迥然不同，她宁愿冒着杀身危险触怒主子，也不肯低声下气承认自己是可以任人糟践的奴才。她敢于顶撞摆主子嘴脸的贾宝玉，随时抨击那些表现奴性的丫鬟，一贯地尖锐地和媚主求荣的袭人对峙。到她被赶出大观园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候，她怀着对自由幸福生活的向往极度悲忿地抗议人世的冷酷、黑暗和不平。晴雯这样的丫鬟不是孤立的偶然的存在，她形神都像林黛玉，与贾宝玉建立了超越主奴关系的纯真感情。贾宝玉目击晴雯等的悲剧和大观园的劫难之后，抛掉对封建势力的幻想，他用血泪写成的《芙蓉女儿诔》，无异于一篇叛逆到底的宣言书。贾宝玉否定封建主义社会秩序，但思想上并没有达到否定君权和族权亦即封建主义统治权的高度。晴雯的死，促使贾宝玉明确，他在现实中是没有出路的，最后只能到虚无缥缈的超现实世界中去。

晴雯与那些没有奴性的丫鬟，与贾宝玉、林黛玉一道，实际上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反抗力量，冲击着已经腐朽了的贾氏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