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真集》与《片玉集》版本源流考辨
关于周邦彦词集的版本,据吴则虞在《清真词版本考辨》中考证,在宋代有十一种,元代有二种,明代有四种,清代有八种,近代校印的有九种,不详刊刻时代的有二种,凡三十六种。但周词流传至今的词集,仅有《清真集》与《片玉集》两种。对这两种词集的版本源流问题,吴先生却论述得不够详细,而这一问题事关两种集子的版本谁为源、谁为流的重大问题。因此,我们有必要再做进一步的详细考辨。
一、宋刊《清真集》今皆无传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记载:“《清真集》二十四卷,徽猷阁待制钱塘周邦彦美成撰……嘉泰中(1201-1204),四明楼钥始为之序,而太守陈杞刊之。”[1]陈振孙在序中记述了周邦彦《卞都赋》等作品的创作、注释情况,这部作品集显然是关于周邦彦诗、词、赋、文等作品的总集。
到了元代,《宋史 ·艺文志(七)》对周邦彦作品的记载则为:“(周邦彦)《清真居士集》十一卷。”[2]这说明二十四卷本的《清真集》在元代已无传,仅有十一卷本的《清真居士集》。《永乐大典》缉本中无《清真集》的相关记载,说明十一卷的《清真集》也已在明代失传。
在私家藏书记载方面,明代毛晋《片玉词跋》中云:“余家藏凡三本,一名《清真集》,一名《美成长短句》,皆不满百阕。”[3]可见,毛晋家藏的《清真集》中仅有不到一百阕词作,显非十一卷本原貌。对此《清真集》的刊刻时间,毛晋并无详述,他在校刊《宋六十名家词》时,也没有以此为底本,仅作为参校本进行校对,故此本《清真集》后世已无流传。
此外,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还记载有:“《清真词》二卷,后集一卷,”[1]可惜对编撰者及阕数无详细记载,极有可能即为毛晋所云不满百阕的《清真集》。《清真词》系列的版本不仅在官方目录《宋史 · 艺文志》《永乐大典》及《四库全书》中无收录,且除毛晋汲古阁外,其他私家藏书目录中也无记载。因此,宋刊本的《清真词》系列在后世不仅没有记载,而且已无刊本流传。
二、今传《清真集》版本源流
周邦彦词中,以“清真”命名的词集主要有以下两个系列。
1.出于陈元龙《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被命名为《清真集》
流传至今的《清真集》,大部分出于王鹏运所影刊的元巾箱本《清真集》及其批校本。民国间林大椿所校刊的《清真集》,即以王鹏运四印斋的影刊本为底本,其自云:“兹依录王刻《元巾箱本》两卷。”[3]吴则虞先生校刊《清真集》时,又以林大椿本为底本。唐圭璋辑录《全宋词》时,依据的也是王鹏运四印斋的影刊本。此系列“清真”集版本,实来源于宋陈元龙的《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王鹏运在《清真集跋》中自云:“案美成词传世者,以汲古毛氏《片玉词》为最著,……此本二卷,百二十七阕,为余家所藏,末有盟鸥主人志语,盖明钞元本也。编次体例与《片玉词》迥别,而调名字句亦多不同。”[3]王鹏运在序跋中所说的“编次体例与《片玉词》迥别”,指的是与毛晋所校刊的《片玉词》不同,毛晋在刊刻《片玉词》时,底本主要依据强焕序的“计调百八十有奇”[3]本子。毛晋没有提到陈元龙的《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而王鹏运校本所依据的元巾箱本《清真集》,则正是陈元龙的评注本。该注本收词127阕,与王鹏运所说的阕数正合。在编撰体例上,该本采用分类编辑体例,卷一至卷三为《春景》,卷四为《夏景》,卷五和卷六为《秋景》,卷六剩余部分为《冬景》,卷七、卷八为《单题》,卷九、卷十为《杂赋》。这种体例与毛晋所依据的强焕本体例明显不同。由此可见,王鹏运影刊的元巾箱本《清真集》,实出于陈元龙《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虽定名为《清真集》,实非宋刊《清真集》真正面目。
2.出于毛晋校刊的《片玉词》,被命名为《清真集》
毛晋在刊刻《宋六十名家词》之《片玉集》时,家藏周邦彦词共三本,一本名《清真集》,一本名《美成长短句》,但都不满百阕,所以不甚满意。“最后得宋刻《片玉集》二卷,计调百八十有奇,晋阳强焕为叙。”[3]郑文焯在刊《大鹤山人校刊清真词》时即依据此本。林大椿在《清真集跋》云:“近人郑叔问(文焯)之《大鹤山人校本清真集》二卷,《补遗》一卷,(刻于光绪二十六年),虽改题‘清真’,而序次篇数与毛本悉同。”[3]郑文焯校刊的《清真集》实出于毛晋校刊的《片玉集》。至于为何将《片玉集》更名为《清真集》,是因为郑文焯认为强焕序的周邦彦词集,当为《清真集》,而非《片玉词》。因此,他在《清真词校后录要》中说:“是《清真词》实自陈(元龙)刻始改题号,宋时刊本断无‘片玉’之名可证。”[3]在郑文焯看来,强焕序本既然当为《清真集》,而毛晋依该本整理的《片玉词》,也自然当称作《清真集》。郑文焯校刊的这本《大鹤山人校刊清真词》,后被孙虹《清真集校注》采为底本,是当今影响较大的一种注本。
三、今传《片玉词》版本源流
周邦彦词流传至今以“片玉”命名的词集也主要是以下两个系列。
1.陈元龙的《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系列
宋刻陈元龙的《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今仅存二部,皆藏于国家图书馆。明吴讷辑录过《唐宋名贤百家词》,其中收录有陈注《片玉集》,该书有天一阁抄本,今存于天津图书馆,1940年商务印书馆曾有印行。清朱孝臧刻《疆村丛书》中收录的《片玉集》也出于陈注本,现藏于国家图书馆等处。中华书局于1920 - 1936年陆续编辑排印的《四部备要》中,收录了《疆村丛书》本中的《片玉集》。
2.毛晋汲古阁的《片玉词》系列
毛晋汲古阁《片玉词》现存主要有钱塘汪氏于清光绪十四年的重刊本,藏于国家图书馆。此外,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有贝叶山房1935—1936年刊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刊本及1937年刊本。《四库全书》中所收的《片玉集》及丁丙《西泠词萃》二卷本,也出于毛晋刊《片玉词》这一系列。今人李永宁所校《片玉集》也是以毛晋《宋六十名家词》所录二卷本《片玉词》为底本。
四、《片玉集》与《清真集》命名纷争缘由
周邦彦词集究竟该命名为《清真集》,还是《片玉集》,是一个颇具争议的话题。认为应该命名为《清真集》的人主要持以下两种观点。
1.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记载有《清真词》,而无《片玉集》
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的第二十一卷中,记载了周邦彦词集情况:“《清真词》二卷,后集一卷,周邦彦美成撰。”[1]而这其中并没有《片玉集》的记载,因此,学者多认为《清真集》较早出,是为正统,故对后世影响较大。而《片玉词》则被认为后出,有非正统之嫌。清王鹏运即云:“去年从孙驾航京兆丈假得元刻陈元龙《片玉词》注本。”[3]郑文焯亦云:“‘片玉’之名,始见于元刻庐陵刘肃之叙、漳江陈元龙《详注》之本,”[3]并指出,“杨守斋之《圈法》,曹季中之《笺注》,于其词并云:‘清真’,更未闻以‘片玉’称也”[3]。王鹏运与郑文焯在晚清词坛影响甚巨,后世所刊周邦彦词集多以他们的校本为底本,所以,《清真集》之名由是彰显。
2.一些学者误认为强焕序《片玉集》实为《清真集》
毛晋在刊刻《宋六十名家词》时,明确指出强焕序本周邦彦词集为《片玉词》,但遭到一些词家的质疑。郑文焯云:“《清真词》实自陈刻始改题号,宋时刊本断无‘片玉’之名。”他又认为周词的“片玉”之名,实为“毛刻乃据多本而羼乱其名”[3]。因此,将周词正名为《清真集》乃溯本正源之举。民国林大椿、现代学者吴则虞、孙虹等人均接受王、郑二人的观点,其校刊的周词著作,均以《清真集》命名。
以上两种观点也颇受质疑。一方面,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虽然提到过“《清真集》二卷,后集一卷”[1],但该书对刊者、作序者和收录词作数量等均无明确记载;另一方面,毛晋在《片玉词》序中明确说明,自己家藏有《清真集》,但“不满百阕”[3],而见到的宋刻《片玉词》“计调百八十有奇”[3]。从毛晋的记述来看,显然,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所记载的《清真集》与毛晋校刊的《片玉词》所依的强焕序本并非一个来源的版本。
五、陈元龙《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很有可能先出于强焕序本
鉴于当今流传的周邦彦词集注本,大部分系出于强焕序本,因此,弄清强焕序本到底为《清真集》,还是《片玉集》,就具有正本清源的重要价值。认为周邦彦词集当命名为《清真集》的主要学者是王鹏运与郑文焯。他们认为强焕序本为宋本,早于陈元龙的《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他们均认为陈注本为元刻后出,且强焕序本的《片玉集》之名系毛晋随意篡改,其本名当为《清真集》。但他们的观点并没有得到学界的普遍接受,随着更多传世文献的发现,不少有力的证据证明了他们的观点并不可靠。
1.刘肃序《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中有该书刊刻于宋代的落款
王鹏运与郑文焯二人虽然认为陈元龙详注本为元刻本,且陈元龙为元人,但二人均并没有提出直接证据。其实,陈元龙的《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现有传世文献两本,均藏于国家图书馆。其一本在明代曾藏于张翼家,后归毛氏汲古阁,清初归宋筠,清末在孙楫家。王鹏运刻《清真集》时,借校的正是这一本。另一本藏于黄丕烈处,朱祖谋曾细加校勘,认为这一本为初刻本,而王鹏运借校的那本为元代覆刻本,且黄丕烈所藏的这本中,附有刘肃序文,末有“时嘉定辛未杪腊”之落款,说明刘肃作序时间为嘉定辛未年(1211)。这一发现说明陈元龙《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的刊刻时间,最晚不迟于嘉定辛未年(1211)。在刘肃作序前,陈注本是否已有别的刊刻本,尚且别论。因此,王鹏运与郑文焯的陈注本及陈元龙为元代之说不攻自破。
2.王十朋《送陈元龙赴封州教官》诗亦可证陈元龙为宋人
王十朋字龟龄,号梅溪,是南宋著名的政治家和诗人。关于他的生卒年,吴鹭山在《王十朋年谱》中考证:生于“宋徽宗政和二年壬辰(1112)”[4],卒于“乾道七年辛卯(1171),六十岁”[4]。王十朋的出仕时间较晚,至“绍兴二十七年丁丑(1157),对策万余言,御笔亲擢第一”[4],时年四十六岁。他有诗《送陈元龙赴封州教官》,其诗云:
温陵尊酒偶相逢,记得同年旧日容。
书读短檠游太学,经传绛帐适临封。
清新得句肠生锦,瘦硬通神笔吐锋。
莫向炎州叹官冷,行看胡海起元龙[5]。
诗作著于哪一年已不可确考,但在王十朋出的仕绍兴二十七年(1157)至(乾道七年(1171)王十朋去世之间当确定无疑。诗中还提到,王十朋与陈元龙为同年,据此推定,陈元龙在仕绍兴二十七年(1157)前已经出仕当无疑。而他为周邦彦词作注究竟在哪一年虽无法确考,但我们大体可推定在绍兴二十七年(1157)至乾道七年(1171)期间。而关于强焕序本的辑录时间,强焕在序中说:“待制周公,元祐癸酉春中为邑长于斯……不谓于八十余载之后,踵公旧踪……余欲广邑人爱之之意,故裒公之词,旁搜远绍……”[3]从这段记载,我们不难推出强焕辑录周词的大体时间,在元祐癸酉之后八十余载的“淳熙年间(1174--1189)”。依此我们推断,如果陈元龙的年岁与王十朋相仿,那么,他为周词作注的时间就极有可能早于强焕辑录周词的时间,《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为早出之本就大有可能。
依学界基本常识推断,晚出之本往往追求搜罗无遗,故强焕序本能在陈元龙注本的基础上又搜集五十余首,而陈注本比强焕序本少五十余阕的原因也就较为容易理解。如果此陈注本确为早出之本,那么强焕辑录周词时,为别于楼钥所校刊的收录周邦彦全部作品的《清真集》,而将他所辑录的周邦彦词集沿袭陈注本《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之名,而命名《片玉集》就极有可能。由此可见,毛晋刊刻《宋六十名家词》时,所见的强焕序本名为《片玉词》,并不一定是他“据多本而羼乱其名” [3]的欺世之举。
综合所述,现今流传的周邦彦词集的两大系列,一出于陈元龙的《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一出于毛晋汲古阁刊的《片玉集》。这两个系列实际上是编撰体例不同的两个《片玉集》系列。汲古阁本依强焕序本进行校刊,强焕没有直接说明自己所序版本词集之名。王鹏运与郑文焯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即断定强焕序本为早出之本,其名当为《清真集》。囿于文献所限,二人又认为陈元龙为元人,《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为元刻本,这是造成周邦彦词集今传本当为《清真集》,还是《片玉集》之争的主要缘由。但随着更多相关传世文献的发现,诸多证据证明他们的说法并不可靠,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他们将依毛晋汲古阁刊本进行校刊的周邦彦词集正名为《清真集》,实属不妥之举。在没有充分证据证明强焕序本原名为《清真集》的前提下,现存的周邦彦词集,从本源上看,其实皆出于两个不同版本的《片玉集》系列,而非《清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