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象征技巧分析

象征手法构成20世纪小说一大特色。劳伦斯是运用象征的大师，在《虹》和《恋爱中的女人》中均有精彩的象征，同劳伦斯一样，英国“短篇小说女王”曼斯菲尔德对象征手法的运用堪称精彩。曼斯菲尔德对象征手法十分重视，象征在她看来不仅是对作品人物个性的隐喻，更是人所处环境的一种暗示。最巧妙的象征是最隐晦的，因此曼斯菲尔德将该手法称为 “面具法（mask）”。

在曼斯菲尔德的一些作品中，她不仅没有在作品的细节处表现象征意义，或设置象征物，也没有将象征意味放置于标题之中，但整部小说却充满着极富内涵的象征意味。《苍蝇》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这部作品“象征性地表达了曼斯菲尔德对战争的看法”。在小说中，并没有出现任何的象征物或暗示物，情节也很简单，叙述的是一位在战争中死去儿子的老人，在一种不可理喻的心态的驱使下，将一只苍蝇一次次地投进墨水之中的情形。几乎是每一次，这只苍蝇都可以在经过一番艰难后得以脱离险境而再度重生，可是，第四次的时候，苍蝇落进墨水中后，再也没有活着出来，这个老人，这个时候，仿佛“受到了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打击。这部作品就其整体而言极富象征意味，而且具有层次较多、较深的象征意味。首先，这只“苍蝇”的象征意味何在？其次，老人的一系列看似荒诞而非逻辑的举动的象征意味何在？再次，“苍蝇”之死的象征意味、以及，最后，“苍蝇”死去之后被扔到纸蒌里，其象征意味何在？这四个层次的象征意义也就构成了整体上具有丰富内涵的象征意义。

 首先，苍蝇象征着弱小的生命个体，它的空间不大的生活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威胁，并因为外界——强大者的偶然的心血来潮的举止而失去生命。同样的一件事，在强大者而言可能仅只是一个无聊的想法、一个带着残忍意味的孩子气的游戏而已，但对于弱小者来说，则就是可能会使“它”或“他”失去生命的举措，这里，是在象征着老人那死于战争的儿子。如果说，游戏的设定者——战争的设定者在这场游戏中只不过是出于某种奇特的心态的话，那么，在这场游戏中付出惨重代价的则是真实地参与了游戏——战争的人，老人的儿子，还有许多家庭的年轻男子，就是付出了惨重代价的“苍蝇”。曼斯菲尔德笔下的苍蝇在困境中的苦苦挣扎看上去就如同一个人的挣扎。一开始，这只苍蝇如同人一样，在黑糊糊的墨汁中“躺了一会儿”，随后它那前腿开始动了几下，站稳后把它那小小的湿透的身体撑起来。叙述者用了很多用于描述人的行为的词汇来描述苍蝇的行为，并且开始赋予苍蝇以人的意识活动，如：

苍蝇那开始进行把墨水从翅膀上擦去的艰巨工作。

“艰巨工作”不可能是老人的意识活动和想法，更不可能是文本叙述者的活动，因为在整个过程中，文本叙述者都没有参与到作品中来，而只是作了如实叙述。那么，“艰巨工作”只可能来自苍蝇的意识活动，也就是说，苍蝇具有了人的思想。从现实生活来看，苍蝇不可能具有人的意识活动；因此，我们说，在这里，苍蝇被拟人化了。苍蝇之所以被赋予了人的意识活动，显而易见叙述者是另有目的的，是为了要设置一个象征意义，即以苍蝇象征人。不仅如此，苍蝇在此处被专门用来象征在困境中求生存的小人物，请看，当苍蝇终于从墨水中逃离出来后，叙述者有如下叙述：

可怕的危险业已过去：总算九死一生逃得性命；又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

此处的这只苍蝇，已经具备了种种人才有的心态，它苦苦挣扎，竭尽全力；在脱离危险时感到快乐。“又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这里的这只小小的苍蝇，完全就是人在战争中的化身与象征，它那竭尽全力的苦苦挣扎，也同人在战争中的挣扎一样艰难，一样无力。从战争的角度而言，人如同苍蝇一样弱小；人的生命也同苍蝇的生命一样无足轻重。

其次，老人的一系列看似荒诞的举动的象征意味何在？其举止解释为病态并不为过。但他的病态却在生活中成其为自然之事，也就是说，一个有着病态心理的人的举止在现实生活中获得可行的权利，病态之举在现实生活中有其存在的基础与依据，也就是黑格尔所言“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由病态心理而来的病态行为在现实生活中成其为现实，这，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即是现实生活的不合理性之所在，换言之，“战争”——完全是病态心理而来的行为，但在现实生活中成其为现实的存在，这样的现实是病态的现实。这样的病态现实会使得许许多多的弱小者失去生命，因为，他们或“它”恰恰正是病态现实与病态行为的承担者，虽然，这样的参与与承担绝非其本来意愿。老人的举止是非理性的举止，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

……然而此时那老人忽然心血来潮想出个念头。他把钢管浸入墨水之中，把他那粗壮的手腕靠在吸墨纸上。正当那苍蝇想试试翅膀之时，一滴巨大的沉重的墨水不偏不倚滴落在它身上。……

在这段叙述中，“心血来潮”的念头同“巨大的沉重的”墨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会让人联想到战争的残酷与荒谬。老人的这番非理性举止与其行为的病态、无意义，均象征着战争所具有的种种特征：无意义、残酷、非理性、荒诞、病态。曼斯菲尔德在此处通过一个老人对一只苍蝇的残酷的“游戏”来表现出“战争”与“个体生命”的象征意味。

其三，“苍蝇”之死也具有丰富的象征意味。

苍蝇之死这样一个过程同样具有丰富的象征内涵。它的挣扎在一滴接一滴的巨大的墨水面前渐渐失去力量，原来看起来有着极为强大生命力的苍蝇无法经受一次接一次的重创，终于以失去生命为最后结局而结束这场可笑而残酷的游戏。文本叙述者用了极为细微的笔触来描述苍蝇之死的整个过程，在这样的描述中，也融入了作为旁观者同时也是决定者的老人的心态。老人再一次将墨水滴到苍蝇身上，想看看“它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先是看到“那小小的可怜虫似乎完全被吓倒了，不知所措了，它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到“它显得十分费力地朝前拖了几步”，但是这一次挣扎，“它动作更迟滞了”。当苍蝇终于再次从墨水里挣脱出来时，老人甚至开始“佩服那苍蝇的勇气”，他再次把墨水不偏不倚滴在那苍蝇洗干净的身上。这次看它怎么办？但是，“苍蝇死了”。苍蝇之死的整个过程其实也就是人的死的过程的描述，对于苍蝇而言，导致其死亡是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一滴墨水。而对于人而言，从历史和社会的角度而言，发生的任何事件在历史长河中都是无足轻重的。但正是这些事件，如若降临到个体之上时，就会使之失去生命。苍蝇之死的象征内涵也就被揭示了出来，个体的生命是何等之脆弱。

第四个层次的象征意义即是苍蝇死去之后被扔到废纸蒌里的象征意义，即象征中心从苍蝇转向了老人，并同老人已死去六年之久的儿子形成了呼应。苍蝇死去之后，大受震动的老人忙将其扔到废纸蒌之中，“但此时突然一阵难以忍受的悲痛攫住了他，使他十分惊恐”。苍蝇的死很快使老人联想起自己在战争中死去之六年之久的儿子，但，“悲痛”可以理解，“惊恐”何来呢？苍蝇死去之后，马上被扔到废纸蒌里，马上从现实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而人们对于“人”的死也作出了同样的处理，死去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消失，被放置到人们心中的废纸蒌之中。苍蝇被扔进废纸蒌中的情节同上文中这位老人和他的老朋友老伍德菲尔德先生谈论扫墓的对话建立起对应的关系。这样，苍蝇死去后被扔到废纸蒌中这一情节的象征意味也被揭示了出来：死去的终将被遗忘。

作品中的另一个人物，同样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伍德菲尔德老先生在谈起女儿们去给自已的弟弟扫墓时，所关注的已不再是死去的儿子，而是坟墓上的鲜花、坟墓间的道路、扫墓时她们所住的黑心旅馆：

“好几英里全是坟墓，”伍德菲尔德声音颤动着说。“全部象花园一般干净。所有的坟上都种着鲜花。道路又宽又好。”从他说话的声音可以看出他对又宽又好的道路十分赞赏。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老人忽然兴奋起来。

“你可知道在我那几个女儿住的旅馆里一罐果酱要多少钱？”他说道。“十个法郎！我说那简直是抢劫！……”

伍德菲尔德谈起儿子的坟墓时如同谈论起一次旅行一样随意而没有伤感，他的态度，其实也正是人们在失去某一亲人时共有的态度，死去的人，就如同一只死去的苍蝇，马上要被扔到废纸蒌里去。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存在的个体，也同样会失去其在情感世界中存在的依据。这就是作品整体象征中的第四个层次的象征意义。

《苍蝇》这部作品从整体上具有极丰富的象征意义，受到众多评论家的重视与好评：“现在人们公认这是曼斯菲尔德的杰作之一，是对战争意义的象征性的看法，它不是匆匆赶就的，从头至尾花了三个星期才写成，也不是杂志上凑数的作品”。这部作品从整体上而言象征着战争对于个体生命的剥夺；曼斯菲尔德对战争的厌恶可以从这部小说中表现出来，对于战争，曼斯菲尔德被认为是“最早理解第一次世界大战给欧洲带来永久性的碎片影响的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