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小说《推拿》中的边缘人生
毕飞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坛最不可忽视的存在,在二十多年的文学创作中,毕飞宇的短篇小说佳作颇多,深受人们的喜爱。近年来毕飞宇尝试长篇小说的创作,出版了长篇小说《平原》和《推拿》,而《推拿》更是获得了第八届矛盾文学奖。《推拿》被认为是毕飞宇迄今为止最成功的长篇小说,矛盾文学奖的评委会评价说:“《推拿》将人们引向都市生活的偏僻角落,一群盲人在摸索世界。毕飞宇直面这个时代复杂丰盛的经验,举重若轻地克服认识和表现的难度,在日常人伦的基本状态中呈现人心风俗的经络,诚恳而珍重地照亮人心中的隐疾与善好。他有力地回到小说艺术的根本所在”。毕飞宇把关注的目光聚焦在一群盲人推拿师的身上,用真切的文字展现他们身处社会边缘的痛苦生活,剖析他们隐秘而幽微的心理,毕飞宇以平等的姿态让我们感受到盲人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让我们意识到他们不需要高高在上的同情,需要的是被尊重和关注的精神世界。
一、身体与心灵双重的苦痛
相比于健全人的生活,盲人们因为生理上的残疾,他们最初品味到的滋味是痛苦,因为失去了双眼,他们常年生活在黑暗之中,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思想重负,这种重负一方面是来源于生理上的痛苦,一方面则是心理上的痛苦。在盲人的内心深处,他们认为是自己给家庭带来了不幸,他们加倍的自责,就像推拿中心的王大夫,他把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自己,自己的弟弟因为他失明的眼睛而有机会来到世界上,为了弥补自己所谓的过错,王大夫加倍的对弟弟好,弟弟所有的过错王大夫都抗在肩上,为不争气的弟弟偿还赌债,又因此而划破自己的胸膛,事后更因为自己的“流氓行径”而饱受身体和心理的折磨。推拿中心的老板张宗琪,因为童年阴影,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被迫害妄想症的心理疾病,因为怕被毒害,张宗琪对周围的人事处处防范,也因此失去了自己的爱情和友情。沙复明,为了实现自己当老板的理想,他没日没夜的苦读,因为感受不到光亮,所以在他的世界里“天从来没有亮过,反过来说,天从来就没有黑过”,他没日没夜的学习,最终累垮了自己的身体。还有王大夫的爱人小孔,一个柔弱的盲人姑娘,她的身材矮小,没有足够的力量,但是为了生计小孔只能从事推拿,小孔的双手也因此而严重的变形。相对于先天的盲人来说,后天盲人所经历失明的痛苦来得更加的绝望,“后天的盲人不一样了,他们经历过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链接处有一个特殊的区域,也就是炼狱……后天性的盲人必须要做一件事,杀人。他必须把自己杀死。这杀人不是用刀,不是用抢,是用火。必须在熊熊烈火中翻腾。他必须闻到自身烤肉的气味。什么叫凤凰涅槃?凤凰涅槃就是你得先用火把自己烧死。光烧死是不够的,这里头有一个更大的考验,那就是重塑自我。他需要钢铁一样的坚韧和石头一样的耐心。他需要时间。他是雕塑家。他不是艺术大师。他的工序是混乱的,这里一凿,那里一斧。当他再生的时候,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谁。他是一尊陌生的雕塑。”推拿中心的小马就是这样一个后天的盲人,在失去光明之后,小马企图自杀,自杀未遂之后,小马接受了自己盲人的身份,但是小马从此不再是小马,他彻底的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二、边缘化的生活
盲人与正常人一样生活在这个社会之中,虽然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跟正常人一样的吃喝拉撒,但相对于正常人来说,他们一直生活在这个社会的边缘角落。造成这种边缘化的生活即有外部的因素,同时也是他们自己刻意而为之的。盲人把有眼睛的地方叫做主流社会。主流社会对盲人来说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所在,他们渴望能融入正常人的主流社会,但同时又惧怕主流社会的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盲人和健全人打交道始终是胆怯的,道理很简单,他们在明处,健全人却藏在暗处。这就是为什么盲人一般不和健全人打交道的根本缘由。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种动物,是有眼睛的动物,是无所不知的动物,具有神灵的意味。他们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盲人因为先天的缺陷变得敏感而自卑,同时又有极其强烈的自尊心,他们鄙视在公众面前去倾诉自己的苦难。所以他们选择逃避与正常人的交往,他们自成一体,铸成自己的小围城,别人进不去,他们自己也出不来,更是不想出来。对于健全人来说“盲人的人生有点类似于因特网里头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时候,一个点击,盲人具体起来了;健全人一关机,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虚拟空间。总之,盲人既在,又不在。盲人的人生是似是而非的人生。面对盲人,社会更像一个瞎子,盲人始终在盲区里头。”正因为如此,盲人和健全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严重,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盲人和健全人基本是没有交流的,王大夫回到南京之后,马上就搬离了自己的家,带着小孔住进了盲人集体宿舍,“家”对于王大夫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他融入不进去的地方,就像是健全人的主流社会一样。健全人高唯和盲人都红成为了好朋友,但高唯是看穿了老板沙复明对都红的心思,而都红则是希望借助高唯的眼睛,二人成为朋友都带有一定的目的性,尽管二人关系非常亲密,但是“都红一直没有把最大的私房话告诉高唯。关于沙复明,她一个字都不提。都红是不可能把这样的秘密告诉高唯的。也不是都红信不过她。说到底,不同的眼睛下面,必然伴随着一张不同的嘴巴。盲人和健全人终究还是隔了一层。”
三、强烈的自尊意识
在《<推拿>的一点题外话》中毕飞宇写到:“一直渴望自己能写出一些宏大的东西……这宏大仅仅是一个人内心的秘密,一个人精神上的一个要求,比方说自尊,比方说尊严。”在小说中,毕飞宇充分的发掘了盲人对于尊严的强烈追求与维护,失去了眼睛,尊严就是他们活下去的精神支柱。王大夫承诺替弟弟偿还赌债,他就必须去偿还,无法用钱还,他就只能用自己的血去还,因为“他是用舌头承诺的。再怎么说,一个人的舌头永远都不能瞎。舌头要是瞎了,这个世界就全瞎了”。盲人坐公交车可以免费,但是没有一个盲人愿意把“我是盲人”挂在嘴边,小马因乘坐公交车受到侮辱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坐过公交车。都红可以算是这些盲人身上自尊心最强的一个。都红在音乐方面具有非凡的才能,可以说都红是一个音乐天才,在一次音乐会上,都红因为紧张而发挥失常,但是美丽的主持人却用极度煽的话语情讲述都红的不幸,都红得到了热烈的掌声,都红知道这些掌声代表了观众的同情与怜悯,主持人说她的演出是为了报答社会,报答观众,这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严重的损害了都红的自尊心,都红认为自己并不可怜,她不需要用自己的故事来一次次的博取观众的同情与泪水,“她知道了,她来到这里和音乐无关,是为了烘托别人的爱,是为了还债。这笔债都红是还不尽的”。这次演出的经历被都红视为奇耻大辱,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都红毅然放弃了音乐,学起了推拿。在一次意外中,都红失去了自己的大拇指,大拇指对于推拿师来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失去了拇指的都红成为了残疾人中的残疾人,推拿中心的朋友为都红募捐,都红又一次成为了被可怜的对象,强烈的自尊在都红的身上又一次的体现出来,“她的尊严彻底丢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的休息区了,不能,都红对自己说,不能的,绝对不能,死都不能”。都红放下捐款最后离开了推拿中心。因为身体的缺陷,所以这些人心里有了先天的自卑,因为自卑,所以更加自尊,不论是小马还是王大夫亦或是都红,尊严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最后支撑。人们往往认为,物质的温饱可以安慰他们受伤的心灵,但其实心灵的的愈合需要的恰恰是精神方面的东西,比如对于他们自尊的尊重。毕飞宇是一个非常重视人的尊严的作家,他多次强调:“我们这个民族有我们民族的心态,在悲悯上,我们是博大的,在面对尊严的时候我们有些薄弱。”在《推拿》中毕飞宇教会我们尊严的力量与价值,在社会中盲人作为弱者,需要我们的同情与帮助,但是他们更需要的是我们发自内心的理解与尊重。
毕飞宇笔下的盲人不是一群道德模范的楷模,他们是人,有血有肉,他们有痛苦,但也有欢乐,他们像正常人一样追求爱情,他们身上也有自己的缺点和不足,有自己心里的小算盘,他们有时候是冷漠的同周围是隔阂的,但他们自爱同时也懂得爱人,他们以“人”的形象而鲜活,毕飞宇改变了过去对盲人的狭隘的书写,把盲人当成正常人来描写,以平等的目光关注这些盲人的生活,这也是毕飞宇对于盲人这个群体的一种尊重。可以说,毕飞宇的《推拿》仿佛是一扇门,以此让我们能够真实的了解盲人们的内心世界,感受他们的苦痛,体味他们人生的酸楚与欢乐,思索他们边缘化的生存状态,《推拿》不是一个结束,而仅仅意味着开始,意味着人们对于从前忽略的一个群体的重新的关注与尊重。这是《推拿》这部作品的最伟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