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左传》所载子产的外交辞令
春秋时期,是我国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急剧变革的时代。周王室逐渐衰微,诸侯各国谋求争霸,征战不断。霸主为了显示霸权、巩固地位,小国为了依附大国求得生存,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变得日益复杂,往来聘问更加频繁。在这种环境下一批杰出的外交人才应运而生,辞令往往成为决定外交成败的关键因素。《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记载: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哉!”亦可见外交辞令的地位之重。
子产当政之时,正是春秋末期社会矛盾不断加剧的时代。郑国,经过春秋初期的“小霸”的强盛之后,此时已经走向衰落。在外部,南有强楚,北有晋霸,晋楚争霸,矛盾不断。郑国夹在中间,亲晋则楚怨,亲楚则晋讨,左右为难。子产执政二十年,以其坚定的立场原则,雄辩的口才,渊博的学识,敏捷的应变能力,左右逢源,自如应对。维护了国格,捍卫了国家主权。在当时列国君臣间有着广泛的影响。总结《左传》所载有关子产的外交实例,其外交辞令主要呈现为三大特色。
一、刚柔相济,绵里藏针,表现出极大的灵活性。
(一)委婉巧妙,柔而不屈。
身为小国执政的子产,深知保护国家政治独立和经济利益的重要性,因此,在外交上始终坚持以国家利益为重的原则,其外交辞令表面谦卑,柔软如绵,内中却威严十足,语意刚硬无比。
如襄公二十二年夏,晋人征朝于郑,子产作为少正,对之。历论晋郑两国之间的关系、郑国对晋霸主的态度以及郑国曾服楚的原因。子产列举郑国在寡君即位之年朝晋、四年年终参加晋国会见、时隔两年的四月又向晋君朝见听取盟会的日期,且“不朝之间,无岁不聘,无役不从”,表明晋郑之间历来的友谊,将晋郑之关系比若“草木”与“臭味”的关系,言语谦和委婉。当论及郑曾服楚的原因时,子产给出的理由是:
“(寡君)即位八月,我先大夫子驷从寡君以朝于执事,执事不礼于寡君,寡君惧。因是行也,我二年六月朝于楚,晋是以有戏之役。楚人犹竞,而申礼于敝邑。敝邑欲从执事,而惧为大尤,曰晋其谓我不共有礼,是以不敢携贰于楚。”
子产此番话,表面上说是由于晋国执事对郑国国君不加礼遇,郑君惶恐于是朝于楚,又因楚“申礼于敝邑”,且为强国,因人之礼而贰于他人,非明理之举,因惧晋国“谓我不共有礼,是以不敢携贰于楚”。事实上,子产当政之时,虽在外交上倾向于亲晋,但楚亦强国,不敢得罪,在晋楚两大国的夹缝中只得左右周全。楚国“申礼于敝邑”,这是子产委婉的说辞,事实是晋国多次攻打郑国,而楚国多次援救郑国,用“申礼”来形容,委婉巧妙,既不会明白地冒犯晋国,又可以“礼”的名义堵住晋国的责问之口,隐约中还透露出对晋国多次攻打郑国的控诉,虽然用“惧”、“不敢”、“惧为大犹”等多次强调郑国在晋国面前的惶恐之态,卑微之位,但却是柔而不屈,始终坚守国家的尊严与主权。尤其是子产最后 “岂敢忘职?”、“何辱命焉?”、“其敢忘君命?”连续的三个反问,更是在委婉中透露出强硬的成分,刚柔相成。
(二)针锋相对,鞭辟入里。
子产的外交言辞既有委婉之语,亦有直率之言。如襄公二十五年初,陈侯会同楚子伐郑,当陈隧者,井堙木刊,郑人怨。六月郑复伐陈,郑胜而归。子产穿着军服向晋国奉献攻陈的战利品以使晋人认可其攻陈之举。晋人则摆出霸主的架势,责问郑伐陈之事,语气带有极大的挑衅性,子产则进行了争锋相对的斗争:
晋人问陈之罪。对曰:“今陈忘周之大德,蔑我大惠,弃我姻亲,介恃楚众,以冯陵我敝邑,不可億逞,我是以有往年之告。……当陈隧者,井堙木刊,敝邑大罹竞。……”晋人曰:“何故侵小?”对曰:“昔天子之地一圻,列国一同,自是以衰。今大国多数圻矣,若无侵小,何以至焉?”晋人问:“何故戎服?”对曰:“我先君武、庄为平、桓卿士。城濮之役,文公布命,曰:‘各复旧职。’命我文公戎服辅王,以授楚捷——不敢废王命故也。”士庄伯不能诘,复与赵文子。文子曰:“其辞顺。犯顺不祥。”乃受之。
晋人连诘“陈之罪”、郑“何故侵小”和“何故戎服”献捷三事,子产从容不迫,争锋相对的据理反驳。以陈“忘周(分封之)大德,蔑(郑)大惠,弃郑姻亲”之旧过与合楚伐郑,致郑井堙木刊之新错,释陈之罪;以大国多侵小才有今日“数圻”之地,喻晋国能有今日大国之位,亦是靠侵小而得,使得晋国无言以驳;又以“王命”(先君命我文公戎服辅王,以授楚捷)释戎服之故,直言坦率,有理有据有力。使得晋士庄伯“不能诘”,赵文子则不能不承认子产“其言顺,犯顺不详”,最后接受了子产的献捷。可见,子产的外交辞令,亦不乏针锋相对的力度。
二、从容典雅,简约精炼而又字挟风霜。
(一)赋《诗》以明意,文质彬彬,辞简意深,兼具典雅与力度。
《汉书·艺文志》论“诗赋”曰:“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由此观之,当时的士大夫熟读《诗经》是其必备的才能,否则,不仅会被人耻笑还可能在外交活动中有辱使命。在外交活动中吟《诗》,既显得文质彬彬,更可以增加权威信与说服力,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子产的外交辞令中,也多次赋诗明意。文质彬彬,典雅而不失力度。典型的例子如:
晋人欲攻郑,令叔向聘焉,视其有人与无人。子产为之《诗》曰:“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思我,岂无他士。”叔向曰:“郑有人,子产在焉,不可攻也。”秦、荆近,其诗有异心,不可攻也。晋人乃辍攻郑。孔子曰:《诗》云:‘无竞惟人。’子产一称而郑国免。
这段话记载了子产吟诗退敌,免去郑国被晋国攻打的又一外交胜利。晋国有心攻打郑国而派叔向察看郑国国政如何,子产知道晋国的野心,从容赋诗《褰裳》以对,言在此而意在彼。诗的原意是女子对变心男子的控诉,话语中彰显了女主人公爽朗干脆,自信而强硬的性格。子产在此以诗中女子自比郑国,以男子比晋,以“他人”喻与郑相邻或相近的大国秦楚,“子不思我,岂无他士。”暗示晋国如果不讲情义攻打郑国,秦楚两国必不会坐视不理,以秦荆威胁晋国。叔向是聪明人,当然能听懂其中的意思,权衡利弊,最终晋国放弃了攻打郑国。“子产一称而郑国免”,不用一兵一卒,仅赋诗一首,就取得了外交的胜利,保卫祖国免于一场战祸,赋诗明意,典雅之余,简洁有力。
又如襄公二十四年,范宣子为政,诸侯之币重,子产致信范宣子,后引《诗》曰:“‘乐只君子,邦家之基’,有令德也,‘上帝临汝,而无二心’,有令名也夫。”终以立德立名为据,使“宣子悦”而“轻币”。同样是赋诗用典,文质彬彬的精彩论辩。
(二)语博而奥,述远古而征近代。
如昭公元年,晋侯有疾,郑伯使公孙侨(子产)如晋聘,且问疾。晋国占卜,得此病是“实沈”、“台骀”作祟,晋太史不知此二物谓何,以此问于子产。其实,晋人心知杜明,此乃晋侯过度亲近女色所致。子产当然也不可能不知道个中原因。凭借其渊博的知识,子产滔滔不绝地回答。上述至帝尧、子皞,分别阐述“实沈”、“台骀”二星之历史渊源,言此二星均是管自然之事,象征四时之顺。继而联系晋侯之病,以四时之顺比喻君王处政修养之道,委婉劝谏晋侯要劳逸得当。“勿使有所雍闭湫底以露其体,兹心不爽,而昏乱百度。今无乃一之,则生疾矣。”自然的过渡到晋侯生病的根因。当然,子产并没有直言晋侯此病乃近女色过度所致,而是以“内宫不及同姓,其生不殖”,从关乎晋国的人丁兴盛之事着手劝谏。原来,晋侯多姬妾,且受宠姬妾多系同姓,子产趁此劝曰:“四姬有省犹可,无则必省疾矣”。话说到这里,明白人当然该知道子产非言应宠幸异姓姬妾,乃在于规劝晋侯勿过度女色了。子产在此征引古今,长篇论述,循循善诱地导入根因。解释了病因的同时,更巧妙地避免了冒犯晋侯。叔向赞子产,晋侯闻之,亦称其为“博物君子”。可见子产见多识广,通古识今,辞令之博。
三、以礼为据,以德服人。
子产的外交辞令的另一大特色就是尊礼尚德,以礼仪和道德为工具,既赢得了外交的成功,又让对方心服口服,嘉其知礼识德。
(一)援引典章,以礼而论,据“礼”力争。
如鲁昭公十三年,子产争承。晋国主持召开盟会,制定各国向晋国朝贡的数额等次,子产为郑国承担过重的贡赋而在诸侯盟会上向晋国争辩。子产引用周朝古制:“昔天子班贡,轻重以列。列尊贡重,周之制也。卑而贡重者,甸服也。郑,伯男也,而使从公侯之贡,惧弗给也,敢以为请。”按照周朝制度,地位尊贵的公爵侯爵国家,对周天子的贡赋重,地位虽低,但地处甸服之内的国家贡赋也重,这是古制。而郑国是伯爵国家,又不在甸服(封地在周天子幾内千里的国家),却要承担和公、侯爵国家那样多的贡赋,这明显是违反礼制欺负小国的行为。子产根据援引古制,据礼力争,“自日中以争至于昏,晋人许之。”以礼力争,自然更能赢得外交的胜利。
(二)驳之以德,用道义的力量使人折服。
如襄公三十一年,子产相郑伯如晋,晋平公以遭鲁丧为由迟迟不肯会见。子产不满晋人的无礼和怠慢,遂下令“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晋人遣士文伯前来责问,子产义正言辞,强硬对答曰“今铜鞮之宫数里,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逾越。盗贼公行,而夭厉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云云。控诉晋国接待诸侯的宫舍如同隶人所居,且安全无保障,此乃无德之举。文伯复命,赵文子亦承认:“吾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是吾罪也。”派士文伯“谢不敏焉”,而且还使“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且“筑诸侯之馆”。 这就是用道义的力量使对方折服,取得外交的胜利。
终上所述,《左传》中郑子产的外交辞令,刚柔相济,灵活多变。或委婉谦和,柔而不屈,或针锋相对,字挟风霜;或赋诗用典,文质彬彬,或征引古今,语奥言博;尊礼尚德,以礼为据,以德服人。形成其独特的外交辞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