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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年代》爱情外衣下的时代主题——论艾伦与老纽约的关系

作者:周诗羽来源:《文学教育》日期:2017-08-02人气:1637

作为 20 世纪著名的女作家,伊迪丝·华顿在美国文学史上享有很高的声誉,她被认为是当时最杰出和最早获得国际承认的美国女作家,但同时也经常引起评论界的争议。许多评论家认为华顿的作品局限于对富人生活的精雕细刻, 太过精致浅薄,《纯真年代》这部小说的引人入胜之处主要在于对老纽约浮华的社交圈的描绘和上流社会爱情故事的兜售, 小说的畅销在更大意义上是商业因素的作用。本文试图说明《纯真年代》的艺术成功不仅缘于作者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当时美国社会的风俗画卷, 也不仅仅归功于优美细腻的文笔和绮丽凄美的爱情题材, 更有着深层的含义和主题: 艾伦在纽约的经历体现出新旧社会秩序强烈碰撞的时代特征和道德规范强势话语对个体的规训。而面对传统观念对人性的束缚这一文学作品中的永恒主题,华顿在这部小说中探索了社会规范与个人意志的冲突,最终认可秩序和道德准则的作用。

一,艾伦和老纽约

作为上流社会的一名局外人,艾伦和纽约的关系体现了老牌贵族和新兴富人的冲突。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纽约正值新旧交替,传统的贵族文化受到蒸蒸日上的资本主义文化的冲击。华顿把那个时代的纽约上流社会比作一个小小的金字塔,“它又尖又滑, 很难在上面取得立足之地”(纯真年代,56)。处在塔顶的是真正有贵族血统的三户人家:世家之后达戈内特家族; 第一任荷兰总督的嫡孙范德卢顿先生, 还有与德格拉斯伯爵联姻的兰宁家族。他们是老纽约的最高阶层, 尽管已处于日薄西山的衰败阶段, 在意识形态方面仍然牢牢地占据统治地位。以这几户人家为首的贵族阶级惧怕新的人群的涌入,而处于边缘地带的新贵们又渴望显露头角。这类新贵的典型代表就是朱利叶斯·博福特。尽管来历不明,他依然凭借财富娶得名门之女, 叩开了上流社会的大门。

虽然旧的阶级无法抗拒新阶层举办的宴会的诱惑,但他们依然非常鄙夷那些人不够显赫的出身。不同社会阶级之间的巨大鸿沟是无法用金钱填平的。小说中阿切尔太太就毫不避讳地称:“我们全都有自己宠幸的平民”,明白无误地传达出贵族阶层对新贵的态度(纯真年代,21)。莱弗茨警告众人如不采取行动“就会看到我们的下一代跟博福特家的杂种结亲”(纯真年代, 349)。上流社会不得不接受新兴富人的原因在于他们的财富和活力也许能够振兴日益腐朽的传统贵族家庭。正如明戈特老夫人断言,老纽约亟需“新鲜血液和新鲜钱” (纯真年代,34)。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博福特生意失败之后立马被无情地扫地出门。为了保全至高无上的家族荣誉,就连出身贵族的博福特夫人也被驱逐出纽约。理所当然地,艾伦与新兴阶层的代表博福特和斯特拉瑟斯太太的交往挑战了旧秩序,使她的整个家族蒙羞。尽管艾伦是明戈特家族的一员,贵族社会还是把她划为粗鲁的入侵者,并最终强迫她离开纽约。所以,华顿把为她饯行的宴会称作“围绕一位行将被除名的女眷的家族集会”是最恰当不过了(纯真年代,400)。

作为一个具有外国血统的女人,艾伦和纽约的关系则体现了欧洲与美国文化的冲突。艾伦生于美国,长于欧洲,嫁于波兰贵族,堪称多元文化的融合体。艾伦与博福特交好,后者虽拥有最一流的住宅,却从未真正得到上流显贵的承认;她也常出入斯特拉瑟斯太太的沙龙,后者因拥有漆黑头发和备受争议的婚姻成为体面的纽约贵族茶余饭后的谈资。在美国贵族的眼中,欧洲人往往是有些奇怪和粗俗的。纽约的上流社会常把她的叛逆归因于欧洲血统。例如纽兰就一直认为婚外情在欧洲社会是比较常见的,富足、悠闲又喜欢招摇的欧洲必然会发生许许多多像艾伦那样的私情。此外,博福特的破产进一步证明了外国人潜在的危险。老纽约人惧怕欧洲社会对美国的影响,时刻提防着外国移民。因此,艾伦的异国婚姻和她与外国人和激进分子的来往明显触犯了正统文化。弗莱尔指出上流社会认为艾伦会起到一种腐蚀作用,而这种影响正是来自于堕落的欧洲文化(Felicitous space: the imaginative structures of Edith Wharton and Willa Cather,105)。

正如不愿意接受新兴的富人和欧洲文化,老纽约同样无法认可艾伦的言行。上流社会在艾伦的身上发现了许多碍眼的东西:外国人、艺术家和格格不入的爱情观与金钱观,这些因素都可能会对保持传统造成威胁(“Forms of Disembodiment: The Social Subject in The Age of Innocence”,111)。在这样一个戒律森严的社会里,艾伦被孤立以至于最后被驱逐似乎就成了必然。

二,老纽约的权力话语

如上所述,纽约就像是一个光滑的金字塔并且不断地努力维持旧的社会秩序。总的来说,有两种方式可以保持社会稳定:驱逐异类和规训同类。上层阶级对于艾伦和博福特的态度正是前一种方式的典型表现。另一方面,在《纯真年代》这部作品里,权力话语的规训随处可见。名门望族严格维持社会秩序,时刻监视成员的言行,以统一的道德规范培养年轻一代对生活和自我的认知。他们建立教育、监视与惩罚机制,培养传统习俗的维护者,造就循规蹈矩的下一代,充分发挥了主流文化的同化和规训作用。读者经常可以看到家族利益是如何决定个人选择,年轻人又是如何逐渐变成父母的复制品。举例来说,小说的后半部分多次提到纽兰发觉梅越来越像他的母亲。而当梅即将离开人世时,她感到最欣慰的就是留下了一个和自己性格相似的女儿。在社交场合,传统同样比比皆是。宴会和歌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连一个小小的射箭比赛都保持着把镶钻的弓箭传给大女儿的规则(“Forms of Disembodiment: The Social Subject in The Age of Innocence”,89)。安奈特这样描述那个时代的纽约:“死气沉沉,严肃保守,惧怕丑闻,反对革新,就连生活的乐趣都是仪式化的”(American Literature Root and Flower, 302)。艾伦毅然结束没有感情的婚姻,在纽约上流社会掀起轩然大波;与丈夫的秘书私奔的流言更使她成为名门望族们眼中的另类。“理智”的话语为了维持自己完整的统一性,必然贬低和排斥“他者”的话语和体验(福柯的界线, 90)。无论是范德卢顿家为艾伦举办的宴会,还是纽兰家的欢送会,彼此寒暄的温情面具下掩盖着的都是驱逐异类、规训同类的目的。

三,伊迪斯·华顿和老纽约

在自传《回眸》中华顿说1914年摧毁了承载着她的青春记忆的纽约,而她希望为重建尽一份力(A Backward Glance,6)。因此,华顿写作《纯真年代》的动力正是在于“短暂地逃离现实,回到消失已久的童年记忆中”(187)。抱着缅怀之情,她选择了纽约刚刚开始感受到震荡的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作为小说的时间背景。华顿出身于美国内战时期, 其成长恰逢美国社会的变革与转型期。作为女性作家, 她选择了最擅长的爱情题材来表现时代变迁与社会新旧价值观念的交替, 尤其通过小说中主人公纽兰和埃伦爱情的主线与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博福特的命运浮沉这一线索相互映衬, 使一个看似寻常的爱情故事超越了个人命运的局限。

对于养育过她、也束缚过她的老纽约上流社会, 华顿的感情是复杂的, 既有深切的眷恋, 又有清醒的针砭。在整部小说里华顿一直聚焦于纽约的上层阶级——金字塔的顶端。尽管她反对贵族社会的令人窒息的规矩,作为这个群体的一员,华顿依然怀念旧秩序。布鲁姆认为华顿在《纯真年代》中从头至尾都在强调秩序。奈茨也评价华顿一心追求过去的生活,即使已经时过境迁仍然试图拼凑出旧日的繁华(“Forms of Disembodiment: The Social Subject in The Age of Innocence”,106)。她的怀旧情结解释了小说里艾伦被迫离开纽兰的结局。华顿对混乱的深深恐惧决定了艾伦不可能留在纽约,因为她威胁到了上流社会的稳定,给艾伦和纽兰一个美满的结局可能意味着金字塔的坍塌。

《纯真年代》描写了艾伦从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成长为勇敢放弃无果真爱的内心强大的女性的心路历程。通过刻画艾伦的形象,作家本身也走向了成熟。在自传《回眸》中,华顿坦言描写艾伦和老纽约的冲突使她更深刻地理解了个人理想和家族利益之间的关系。其实她和作品的女主人公艾伦有许多相似之处:无处施展的艺术天赋,独居国外的经历和不幸的婚姻生活。和艾伦一样,华顿也被当时的上流社会看作想法叛逆、行为不得体的女人。因此小说中多次提到纽约社会的传统规范与个体的自由意志的冲突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小说的结尾暗示这位女作家最终意识到真正的成熟和满足是建立在与社会达成一致的基础上的。她在给亨利·詹姆斯的一封信中写道:“作为社会的一分子,我们不可能毫无顾忌地追求自己的理想”(The Letters of Edith Wharton,103)。

从艾伦对家族的重视我们还可以看出华顿对老纽约的道德规范的坚持。纽约最吸引艾伦的优点之一就是团结。身为传统贵族家族的成员,华顿也非常重视家庭的责任。“家族”“部族”等词在《纯真年代》中的重复使用透露出她对整体的关注。通过描写艾伦的成长史,华顿也逐渐接受了她一直试图逃避的贵族妇女的身份。一方面,和艾伦一样华顿猛烈抨击贵族阶层的价值观里不合理的部分;另一方面,她始终无法摆脱深植于血液的上流社会的道德规范。《纯真年代》的手稿显示当华顿试图给艾伦和纽兰一个美满的结局时,由于本能地意识到与自己的价值观不符,她竟然无法继续写这个故事。在小说的结尾纽兰回忆过往,坦言旧的生活方式也是有益处的。华顿同样最终接受了记载着自己童年时光的老纽约。沃尔夫说:“华顿最终意识到她是老纽约的产物,这印记将伴随一生。她必须珍惜纽约的优点,也忍受它的缺点,然后成熟才会在她了解自己之后来临——这是跟过去的和解,而不是逃避”(A Feast of Words: the Triumph of Edith Wharton,111)。华顿在写这部小说的过程里重新认识了她生活多年的老纽约,明白了自己既无法选择也无法拒绝传统,只有坦然接受塑造她的价值观和道德观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四,结语

伊迪斯·华顿从熟悉的环境与自身的经历中提炼素材、塑造人物, 将作品植根于深厚的现实土壤中。《纯真年代》这部小说既描绘了老纽约上流社会的风俗, 也栩栩如生地刻画出当时的时代精神。作为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作家,华顿认为社会大众应该认识到男性和女性对应的社会现实大不一样。“美国文学传统中的男性形象往往是通过挣脱社会纽带的控制而走向成熟, 而女性的现实大多是家庭和社会的小圈子”(A Backward Glance,421)。她坚信女性的作品同样可以反映重大的历史变化, 所以她从自己隶属的上流社会, 从艾伦这样一个女性的人生经历出发, 写羁绊于社会网络中的两性之间的故事, 从而探索个人与社会、自由意志与道德规范之间的关系。艾伦和纽兰看似老套的爱情故事实际上不仅反映出战后的社会现状,还揭示了个人选择与社会环境的关系。正因为此, 《纯真年代》这部小说才能历久弥新, 成为美国文学史上经久不衰的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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