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涉江采芙蓉》为例浅谈诗无达诂
叶嘉莹在其《迦陵论诗丛稿》中谈论《古诗十九首》有多重意蕴,她把造成《古诗十九首》的多义性归结为三个原因:一是不知作者,你便无从比附,这使它的意思反而丰富起来;二是没有明白的人称的指称,使它有了多义性;三是汉语文法的模棱性,主语、谓语、宾语或者过去式、现在式说的不是很清楚。这就是中国古代文学鉴赏论中的一个重要命题——诗无达诂。
“诗无达诂”,语出董仲舒《春秋繁露》卷三《精华》:“《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而以一奉人。”意思就是说:《诗经》的意义就像《易经》的占卜结果、《春秋》的微言大义一样,是不可能具有通达而完备的解说的。今天,我们就以《涉江采芙蓉》为例浅谈诗无达诂:
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慢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首诗通常被理解为一首情诗,那么“涉江采芙蓉”的主人公到底是离乡的游子还是思夫的女子?按江南民歌常用的谐音双关手法,“芙蓉”常暗指“夫容”,这样理解,便是女子思夫口吻,那不妨先从此来体味它的妙处。
夏秋之交,荡一叶小舟,穿行在“莲叶何田田”的湖泽之上,采莲之际,摘几枝红莹可爱的莲花,归去送给心上人,一表姑娘们的真挚情意。何况在湖岸泽畔,还有数不清的兰、蕙芳草,一并摘置袖中、插上发际,幽兰袭人。这就是“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两句展示的如画之境。倘若倾耳细听,读者想必还能听到湖面上传来的阵阵欢笑。但这美好欢乐的情景,刹那间被充斥于诗行间的叹息之声改变了。镜头迅速摇近,人们才发现,这叹息来自一位怅立船头的女子。“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长长的吁叹,点明了这女子全部的忧思:当姑娘们竞采摘着荷花时,女主人公思念的丈夫,却远在天涯。她徒然采摘了美好的“芙蓉”,此刻难以遗送给远方的人。以乐景写哀情,更增一倍哀乐。每当妻子想念丈夫时,她就想象着远方的丈夫,此刻也带着无限的忧愁,回望着妻子所在的故乡。张啸龙在《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中表示:“实际上这两句还顾望旧乡,长路慢浩浩的视点仍在江南,表现的依然是那位采莲女子的痛苦情思。”这种表现手法又叫做“示现格”,同样的手法在“诗圣”杜甫的《月夜》中也可发现:“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杜甫当时身陷长安,十分思念家乡妻儿,但他没从我方入手,却写妻子儿女独望月色而感慨命蹇时乖,苦盼丈夫而杳无音信,不觉潸然泪下。
不管主人公是丈夫还是妻子,前面的两个观点都是用“示现格”的手法表现一方由于太思念另一方而对对方做出的想象,还有一种观点是把这首诗理解为两个场景:“采芙蓉”的妻子与“望旧乡”的丈夫是两幅既分隔又同时显现的画面,一面是痛苦的思妇,手捻芙蓉;一面是远行的游子,长路漫漫。这就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对写法,正当女主人公苦苦思念丈夫的时候,她远方的丈夫,此刻也正带着无限的忧愁,回望妻子所在的故乡,这样的“对写法”,造成了“诗从对面飞来”的绝妙虚境。并且,用之来解读《涉江采芙蓉》,更能还原诗作的原滋原味,表情达意效果更为含蓄哀婉,同时也使男女抒情主人公之争的问题不复存在。
早在先秦,我国就形成了“赋《诗》断章,予取所求”的说诗风气。比如“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本来是指一个男子修饰的很美,孔子却解释成个人的道德修养应该精益求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本来是形容庄姜的美貌,孔子却认为他是在阐明先任后礼的道理。所以,“诗无达诂”的思想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是普遍存在的。所以我们可以思考,“同心而离居”一定是写男女之间的爱情吗?《离骚》中屈原以“香草美人”自喻,并用男女之爱喻君臣之情,《涉江采芙蓉》会不会也是诉君臣之思呢?
“涉江采芙蓉”的这位贤臣,以兰泽的“芳草”喻自己高尚的品德,他要把采撷的“芙蓉”赠送给“远道”的明君,回头凝望着“旧乡”,长路漫漫,“我”已被贬,成为逐臣,“我”所怀念的朝廷和君主渐行渐远,所思在远道。虽有“同心”但已“离居”,长叹一声:只能“忧伤以终老”了。这样解释,《涉江采芙蓉》就由思妇之辞变为逐臣之词了。
《古诗十九首》作为民间文学创作,内容多写“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死生新故之感”,那么,主人公除了“弃妻”、“逐臣”,也可以是朋友间的离别诗,“涉江采芙蓉”是为了赠给“在远道”的知己,高山流水的友谊使得他们同心同德,无奈相去遥远,想到便忧伤难排。
钟嵘在《诗品》中把《古诗十九首》列为上品,并评价其为“文温以丽,意悲而远”,这从《涉江采芙蓉》中便现端倪。仅从何者“涉江采芙蓉”入手,便可分析出多种意蕴,这也体现了文学作品的赏析采用“诗无达诂“的方法,才能更加全面深刻地理解文本的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