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古代诗歌中物情与人情乖离的现象
一、“迁怒”于大自然中风物的永恒不变,突显物情与人情的乖离,从而表现人物内心深处因“物是人非”所引发的万千愁思。
如:唐代诗人岑参的《山房春事》,“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两三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梁园为西汉梁孝王刘武所建,如今早已人去楼空。庭树,指梁园中残存的树木。其中三、四两句,就突显了物情与人情乖离,诗人不言自己深知物是人非,却道花树无知,不管人事沧桑,依然开出当年的鲜妍花儿来。春来花树开花,本是合乎自然规律,这里诗人却嫌其不能善解人意,可谓无理而妙,曲折地表现自己内心深处因“物是人非”所引发的万千愁思。
又如:唐代诗人韦庄的《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其中三、四两句,正面点明题旨,选择“柳”为高度凝聚的媒介形象,六朝业已倾覆,然而,堆烟叠雾的杨柳却容颜未改,春来依旧绿遍十里长堤,一如台城繁华鼎盛时,诗人于是说它“无情”。由于韦庄从“六朝如梦”的感受里,联想到严峻的现实危机,悲悼大唐帝国的江河日下,灭亡之势已不可回,面对烟柳的生机勃勃、逢春必发之景,排遣无计中,才托辞他向,归于“台城柳”的“无情”吧,以其无情,突显自己内心无处可寄的深长悲慨。
二、“迁怒”于自然之物的“冥顽不灵”,表现物情与人情的乖离,进而表现人物内心深处的复杂而深沉的愁绪。
如:清代诗人赵翼的《野步》,“峭寒催换木棉裘,倚杖郊原作近游。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诗人笔下的秋风,仿佛成了一个讨人厌的家伙,简直“冥顽不灵”,它萧萧地吹,不停地吹,吹红了湛湛青枫,吹白了满头乌发,诗人对这秋风,不禁发出一句“管闲事”的牢骚来。本来秋风没有感情,也不好管闲事,枫叶之红、青丝之白,都不是秋风有意为之,诗人发此怪怨,实属无理。但越是无理,越是有情,诗人自入秋以来,一直不堪寒冷,再加上年事已高,感伤之情就从没断过,此刻他看到瑟瑟作响的红叶,一腔悲怀再也把持不住,便冲秋风抱怨道:“你怎么这么好管闲事!”这里的秋风,实际上已经超出它本身的含义,成为了整个秋天、甚至永远无情地流逝着的时间的代表,正是无情的岁月逼红了枫叶,也催老了诗人。诗人此处将自己的感情外化为原本无辜的秋风,以蓄意悖理的手法,让衰凉之感直达读者心灵深处,仿佛读者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在秋风中不禁热泪潸然。
同样采用如此手法来写风的还有:宋代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中,“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此句,从今晨回溯昨夜,明点“离恨”,情感也从隐微转为强烈。明月本是无知的自然物,它不了解离恨之苦,而只顾着“光照朱户”,原很自然;既如此,似乎不应怨恨它,但却偏要怨。这种仿佛是无理的埋怨,埋怨它的“冥顽不灵”,从而有力地表现了女主人公在离恨的煎熬中对月彻夜无眠的情景和由外界事物所引起的无尽怅惘。
三、“迁怒”于自然之物对人的“有意”捉弄,表现表现物情与人情的乖离,进而表现人物内心无以言说的万般愁苦。
如:唐代温庭筠《更漏子·玉炉香》中,“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居室之内,炉烟袅袅着,蜡烛滴着红泪,照着秋意满堂,本来就难成眠的人儿,被这明暗不定的烛光搅得更加愁肠百结。“偏照”,即“偏偏照着”,你不想让它照,它就是要照,这蜡烛,“哪里来的劳什子”,如此讨人嫌?简直就是为了折磨人。
同样,李白的《长门怨》中,也运用了类似的写法,“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其中“独照”两字更加重了忧思的份量,本来,月光在天下是无所不照的,不管你是恃宠得意也罢,失宠落魄也罢,可是如果有了当初喜沐皇恩、共赏明月的那一幕幕光景,现在的独受清光、无人理睬的痛楚就愈发显得触目惊心、伤痛难捱了。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诗人笔下的月亮,简直就是个“促狭鬼”,它太“坏”了,它“独照”,它单单照着,让愁苦中的人儿,更加夜不成寐。又如: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所写的月光,“玉户帘中卷不去,捣月砧上拂还来。”思妇睹月思人,于是想赶走这恼人的月色,可是月色“卷不去”,“拂还来”,总是缠着她不放,简直是有意捉弄人。
再如:唐代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黄莺儿清脆的叫声,在常人听来,动听悦耳,可是在思妇看来却搅扰了她的梦,害得她在梦中不能赶到辽西,与戍守边关的亲人相见。可见,这黄莺儿,仿佛是有意而来,是个令人厌弃的家伙,足见其与人情的乖离,由此也足见女主人公内心的思念之深切。
不直接抒发情怀,而是移情于物,迁怒于物,突显物情与人情乖离,无理而妙,是古代诗歌中一个常见的艺术特征。从以上分析来看,不难看出,所谓无理而妙,就是指在看似违背常理、常情的描写中,反而更含蓄更深刻地表现了各种复杂微妙的情感,起到言简意丰、意在言外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