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安放的尊严——《推拿》中尊严的书写
毕飞宇最新的长篇小说《推拿》用敏捷独到的眼光捕捉和挖掘出盲人们敏感的人性特质,用让人拍案称奇的细节描写刻画盲人微妙的人性世界,用犀利而内敛的语言展现出健全人与盲人世界的隔膜与障碍。小说中盲人们那让人心疼的痛楚,以及与健全人之间的隔膜都与“尊严”密不可分,毕飞宇曾说:“在我的心中,第一重要的是‘人’,‘人’的舒展,‘人’的自由,‘人’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人’的欲望。”[1]毕飞宇通过“尊严”这一问题贯穿起来了《推拿》中的多重主题,包括对盲人维护自我尊严的肯定,对健全人对盲人尊严的侵犯,健全人对尊严的自我抛弃的批判等。并引起人们对于尊严的更多的思索:盲人应该如何安置自己的尊严,哪里才是他们尊严的出口。
《推拿》中的盲人面对着生活的各个方面的压力或不公,在处理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们用不同的方式维护着自己的尊严,比如拒绝,努力,逃避。
拒绝。《推拿》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幕,都红放弃了钢琴,放弃了她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使她本来有可能成为一个盲人钢琴家的机会。是因为一次向残疾人“献爱心”的大型慈善晚会演出,紧张的她没能够表现的很好,但是结束了的时候才发现根本没有人关心你弹得好不好,好像盲人能弹出声音已经不错了。女主持人还一直在说什么“可怜的都红”等话语,让都红很是恶心,“她只是弹了一段巴赫……为什么是报答?报答谁呀?她欠谁了?他什么时候亏欠的?还是‘全社会’?”,一连串的反问让她觉得音乐是个贱东西。她坚决而又果断地中止了她的音乐生涯——因为她受不了别人( 健全人) 那高高自上施舍自己姿态,她不能忍受以可怜的姿态去满足这些人的“秀爱”心理。从此她告别了让自己变成“可怜的都红”的音乐,拒绝了老师的建议,告别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嘴脸,维护了自己的尊严。
此外,文中在第二章沙复明中还提到了“自食其力”,这个健全人对盲人们经常说的成语,沙复明表现了极大的不解,“这是一个多么荒谬,多么傲慢,多么自以为是的说法”,因此沙复明在心里对这种说法是不屑的,鄙夷的,“去他妈的‘自食其力’”。沙复明在心里对这种说法,说这种话的人的鄙夷,正是对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的拒绝,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尊严。小马也拒绝了,公交车上虽然可以为盲人免票,但是看起来不盲的小马因此受到了侮辱,于是“他学会了拒绝,他拒绝——其实是恐惧——一切与‘公共’有关的事物他不想向全世界庄严地宣布:我是瞎子,我是一个真正的瞎子啊!”
都红用拒绝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但是为了这本来就不应该受到侵犯的尊严,她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钢琴。作者对盲人尊严受到侵犯的根源进行了批判,即健全人的“秀爱”心理。但是,当侵犯已经发生时,盲人应该如何选择呢,都红应该如何正确地面对这种侵犯,既维护了尊严又不会打扰到自己的未来。但是没有,都红放弃了钢琴,维护了尊严,却失去了未来,不得不用本来应该弹钢琴的手按摩。于是,我们不禁会问,是尊严重要,还是未来重要,这个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毕飞宇只是引发我们的思考,却并没有深入分析。
努力。“尊严的表现方式当然有很多种,一般来讲,人们总是通过这样的途径来获得尊严:首先,努力使自己遵循社会规则行事,;其次,依凭自己在社会中的生存合法性的确立,赢得别人对自己的尊敬(他尊);最终,依凭他尊(别人对自己的肯定)实现自尊并获得尊严。”[2] 无疑沙复明就是这样子来获得自己的尊严,包括自尊与他尊。他“努力使自己遵循社会规则行事”,努力地学习,努力地赚钱,让自己变得强大。学生时代,“他在读,天从来就没有亮过,反过来说,天从来就没有黑过”,在打工时期,沙复明拼命地工作,为了减少吃饭时间,吃饭都成了喝饭,使健康受损。任何时候,他都在努力,努力让自己变大变强,于是在经过付出了超过常人的努力之后,最终有了“沙宗琪推拿中心”这个自己的天地,自己成了老板。此外,王大夫也是,从小就付出很多,不断地完善自己的按摩技术,不断攒钱,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自己做老板。按摩店的其他人都是如此,不断地努力着,去实现自己的价值,同时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别人的尊重。
毕飞宇对他们通过努力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尊严是肯定的,并同时借此来讽刺像王大夫的弟弟这样子的“活老鬼”,在与香港中文大学黄念欣教授交谈时,毕飞宇说:“如果你要说《推拿》里也有批判的话,也有,比例小了"我从盲人身上充分感受到了人的尊严感,这和当下的中国呈现出极大的反差,当今的中国相当特殊,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在经济发展的同时,我们的文化形态出现了粗鄙化的倾向”[3]从中我们也能明显看出作者的态度,但是毕飞宇对他们的努力没有一点担心呢?不是的,盲人过重的自尊使得他们在努力的过程中,愿意去付出比健全人更多,甚至是以健康为代价。因为过度的劳动量,使得沙复明最后仍生死未卜。于是,盲人的尊严应如何安置,我们的内心又多了一个问号。
逃避。为了保全自己的尊严,无论是拒绝还努力,都是正面的,拒绝是一种气节,努力是一种自强,但是另外一些人则选择了逃避,当面对一个完全漆黑的世界,盲人们是没有安全感的,是对健全人这种“高等动物”有戒备的,于是在这个健全人占多数的世界里,他们很多时候选择了逃避,只是逃避的方式则各有不同。小马在公交车上的事儿过了以后,他就习惯在自己的世界里冥想,想时间,把时间想象成圆的。那么一段时间就是三角状的等等,他不再关心与自己无关的是是非非,在沙复明与张宗琪拉帮结派的时候他也不参与,不站队。以为在自己的小小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人伤害到他。张一光则是一个后天因为矿难而盲的人,他在家里闲呆了一段时间后,去学了推拿,因为力气足,客人也挺多。但是因为盲,他要去寻找一个东西来来弥补自己的这个不足,来表现自己的尊严。于是他用他正来的钱找“他的”女人,在洗头房里做皇上,呼喊着“爱妃!爱妃唉——”,通过这种性的发泄,对女性的驾驭来实现自己的畸形的尊严感的满足。对他们通过逃避获得自以为的尊严,毫无疑问是不可取的,是一种畸形的,变态的尊严感。但是,我们又是理解的,他们超出常人的尊严感一旦找不到正确的出口,便会通过其他方式发泄出来,得到一种伪态的尊严。但是他们正确的出口在哪里?
我们发现,在思考盲人们应该如何安置他们的尊严时,却不得不思考他们的尊严是否过于沉重。“在多数人眼中,盲人眼睛的残缺本身就是一种伤痕,残缺的意识根深蒂固地藏诸于我们的社会,成为一种难以动摇固着的意识型态”。[4]这种残缺的意识不仅仅根深蒂固地在健全人的心中,同时也在盲人的心中,于是盲人们对于自己是不自信的,这种残缺使得他们自卑,自卑的极端就是极度的自尊,因为自己的残缺,害怕别人触碰到,因此他们对尊严 的感受也就更渴望、更敏锐、更强烈和更敏感。
对于这种敏感与过度的尊严感,《推拿》中也有说到“盲人的自尊心是骇人的”“盲人为什么要比健全人背负过多的尊严?许多东西,其实是盲人自己强加的。这世上只有人类的尊严,从来就没有盲人的尊严”。他们这些过度的尊严对他们自身的发展也是很不利的,就如文中所言“盲人的自尊心是浑厚的,骨子里瞧不起倾诉——倾诉下贱”于是人与人之间不交流。以至于到最后“他人和复明,天天都在一起,课彼此之间是多么的遥远。说到底,他们谁也不知道谁”。
《推拿》有给我们留下了深深的思考,不仅仅是健全人应该如何对待盲人,更是盲人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心,盲人维护自己的尊严的出口在哪里,他们应该如何安放自己的尊严,而这一切似乎都没有答案,但是,毕竟《推拿》为我们展现了这样子的一个世界,引发了我们以前所忽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