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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沈璎璎武侠小说特色

作者:郑韵扬来源:《文学教育》日期:2017-05-19人气:2131

“大陆新武侠”的概念相对于上世纪盛行的港台武侠,由西南大学韩云波教授和《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在2004年共同提出,经过近十年发展,在此旗帜下涌现出一大批作家作品。沈璎璎作为其中卓具特色的代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中西合璧的诡丽笔法和鲜明细腻的女性意识。

 

一、中西合璧的诡丽笔法

在晋江文学城沈璎璎的专栏“陌上花”中,她曾自言创作生涯的源起:“从小就是个书虫子,一贯背着父母偷看明清话本、唐宋传奇。熬了一肚子古色古香的幻想,就忍不住要自己动笔。”可见中国传统文化对她的影响。不同于大多数武侠作家(无论民国旧武侠、港台新武侠抑或大陆新武侠)以长篇行世,沈璎璎的作品多为中短篇,长篇仅大学时期的处女作《青崖白鹿记》一篇。中短篇务求短小精悍,对于结构、文笔等技巧性安排要求更高,这对向来主要以情节波澜起伏、人物多彩缤纷、描写铺张盛大吸引人的武侠通俗文学尤为困难。沈璎璎擅长用精准的描写迅速营造氛围。以《金缕曲》开头为例:“旧历十三的月色是潮湿的,并不清冷,却也不够明朗,细细添着北京南城的千千万万的胡同巷陌。黑黑白白的剪影之间,偶然露出一角狰狞的兽头,或者一树幽艳的红石榴花,仿佛万籁俱寂中潜藏无数活物,在蠢蠢欲动。于是侧耳倾听,死寂的青瓦山墙下面,那些五色的潜流涌动起来了,那些熏醉的气息翻扰起来了,血红的灯,碧绿的酒,钗头的玉凤,足下的金莲,云篦击节碎,舞罢彩云归。说不尽的繁华温柔,原来都藏在这暧昧不明的月色底下。”短短二百字,物象无数,有实写,有虚写,有静物,有人气,有狰狞惨淡,有幽艳浮华,极具画面感,拼接出山雨欲来的背景,定下苍凉的基调。以下轻巧巧一句“渐渐的,歌声远了,色彩淡了”,就将视线引至“转过几个弯,胡同里最深处……那个幽居古庙的失却了双腿的残废人,枯坐院中瞪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主人公出场,故事迅速开展,仿佛干净利落的蒙太奇手法,然而那些古典物象和感觉的连缀乃至字词排布的节奏,又是极其李商隐、极其旧诗、极其中国的。

沈璎璎被称为“写武侠的张爱玲”,便是就此种绮丽诡谲又透着苍凉的笔法而言,她本人在博客、微博等地也多有表露自己“张迷”身份,但并不受囿于此。精巧文字之下的,是广阔的视野和独立深入的思考。如《水调•红豆》仿唐传奇,对记曲娘子张红红和歌伎沈阿翘的故事进行衍生,以一曲《水调》的传承为线索,可以看出一点《冥音录》的影子,主题却不再是人世悲欢,而升华至对艺术生命和艺术存在价值的探讨。《屠龙》带有奇幻元素,写沿海鲛人居民自身受劈尾变腿之苦,却因贫病只能通过将同族劈尾赚钱,又与之成婚,如此世代循环,揭露人性的麻木。《天孙》的人物是织女、宓妃等神仙,写的却是属于人类的情感在永恒强大的时空中的挣扎……共同的空灵基调里,分别呈现盛唐的宏丽张扬、架空世界的质感真实、神话的渺远冰冷,远远超越了张爱玲幽暗老宅、顶红顶黑的内容和风格,更像“生满了艳丽张扬的藤葛的丛林,热辣辣的植物气息”。对西方文学的借鉴甚至直接借用也与话本传奇风味的故事融合得不露痕迹,《采葵台》以荒山坟地为主要场景,主人公是公主与宦官,公主在新婚之夜杀死丈夫,奔进荒山与宦官情郎一起在大火中死去,“不过后来,的确有人从瓦砾堆中翻出了疯子的尸体……但奇怪的是,遗骸共有两具,紧紧的抱在一起”;又如《屏上暗红蕉》的核心意象是屏风和芭蕉,背景是西南地区的傀儡巫术,“莽莽青山,幽幽白雾,乌啼几许,残月如银。夜色宁谧的几欲令人熏醉,可是谁又想得到,苍山深处的魂灵,有着如此不平静的睡眠”,分别借用了《巴黎圣母院》和《呼啸山庄》的结尾。正是这些支撑起沈璎璎的创作格局,使文字虽然精巧,却不会用力太过,流于刻意雕琢、委琐鬼怪,正如唐传奇与聊斋、剪灯之别。

 

二、鲜明细腻的女性意识

长久以来,由于男尊女卑的社会禁制,女性在接受教育、参与文化活动方面本就处于不利地位,加上“武”与“侠”的阳刚只有男性能够领悟表现的成见(其实质仍是男性掌控话语权力),女性在武侠创作中完全缺席。“大陆新武侠”以女性武侠作家群体的出现为一大特征,但并非所有女作家的武侠都具有女性意识,她们中的很多人最多是在塑造女性角色上体现了自己的性别优势,遵循的依然是男性江湖的规则和话语方式。也就越发显示出沈璎璎作品中女性意识的可贵,也是其本质特色。

首先,在沈璎璎笔下,“江湖”这一所有武侠故事发生的大环境不再像金庸时代那般正邪对立,邪魔歪教与名门正派在道德意义上几乎无差别,更像是为了江湖本身的势力丰富性和平衡性才设计出这种分异。《逝雪》中的蛰人女首领颜歌,除了自己无法摆脱的吸血本性外,论心地行为都是一个光彩照人、丝毫不逊正派女侠的姑娘,倒是绝对正派的男主角黄损有意被塑造成一个单薄的影子。《血娃娃》以第一人称写一个被母亲送入杀手组织的少女,对其杀戮恶行没有粉饰遮掩,但她等待母亲送来松香泡菜,“没有人给我剪头发,就这样一直长下去,长下去,直到满头银丝似雪。那个时候,优昙花开了,白发转青丝,那甬道的尽头,会不会有蝴蝶再度飞起”iii的寂寞,又那么体贴入微,令人心疼。沈璎璎说:“我是喜欢武侠的,但是讨厌为了武侠而武侠,白白的弄一堆江湖恩怨、武功打斗,一些都知道应该是‘武侠’的场面情节——没什么意思!”即便在她还处于模仿前辈大师创作的时期,尚未形成并贯彻上述思想,也自觉抛弃基本已约定俗成的江湖格局:《青崖白鹿记》中的主要门派是天台派、庐山派、洞庭派等,此前武侠小说常见的武当、华山、峨眉等派完全隐去,少林只一处言语提及。景物描写也不同于以往仅作为场景转换的必要交代,而有意识地营造出弥漫全篇的清丽的山水气息,浑然一色,消融掉(如作者自言“白白的弄一堆”来的)江湖的腥风血雨。

其次,武林盟主、剑术尊师等高大威权者的形象——可以概括为“父亲”角色——在沈璎璎的作品中经常缺席,畸形的两性关系也成为表达对男性江湖的排斥嘲讽的手段。《木兰花树》中的唐小谢要通过寻父来产生自我身份认同,结果发现父亲是个魔头;而武林名门圆天阁作为通常意义上的江湖的缩影,“忙着争名夺利、维护家族利益与传统,生活空洞无聊,在某种意义上又自足自给、自成体系”,在这个环境里,最优秀的弟子陆希潘与江枫竟是同性恋。《血娃娃》中的唐倩伶被母亲阴谋送入优昙山庄,为颠覆这一秩序,甘愿被庄主侵犯,到成功近在咫尺的一刻才发现庄主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而在两篇作品的后篇《屏上暗红蕉》和《雪融香》里,陆希潘的妻子薛华丹的“妻性”被陆折磨得丧失殆尽,转而以“巫”这一被男性江湖目为邪恶的手段令丈夫和“情敌”自相残杀,永遭禁锢;继任优昙庄主的唐倩伶也没有表现与这一地位相当的“母性”,编造玩弄人心的谎言,使男下属丁香相信是他的绝情导致师弟雪颜的死,暗将其杀害,却造出一对不为世所容的爱侣殉情的假象。沈璎璎激烈地说:“什么侠义精神,在我心里简直一钱不值,那都是封建残余的陈腐滥调,与我们现今的生活格局,没有任何意义。”她怀着此种质疑,在“武侠”这一男性话语权力达到巅峰的情境中始终保持警醒,寻找女性自己的道路。

因而,沈璎璎的女性角色往往具有解构男性江湖的力量。《如意坊》中,女神医林如意与其师关系暧昧,当师父在江湖霸业中迷失落败,她自己动手,收集天下高手的身体部件,“造”出一个妖魔化的“师父”。《琉璃变》在女性介入男性江湖的意义上态度更为明晰:少女菁儿本非武林中人,被太阳教少年教主以婚约为名骗到大漠,打算献祭她来炼琉璃塔,以一统江湖;可紧要关头,少女一滴眼泪,就毁了太阳教数代人的这一梦想,华美无实的琉璃塔象征着女性眼中的男性事业,脆弱得承受不了一滴泪。然而故事到此并不是结束,有理由推测,当菁儿与少年教主回到江南,就会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回归女性传统身份,即爱与柔情并不能让女性独立。这种矛盾在其他作品中也有体现,与作者的女性意识相比甚至包藏更深,如《逝雪》中虚构的一段揽月城史:一个男性“英雄”屠杀了成百上千蛰人,蛰人首领女城主装作一个无知少女,骗得英雄信任,用他自己的匕首杀了他——沈璎璎式的女性的反抗。然而不久女城主也去世了,临死前还要把埋葬英雄的盐湖叫做灌愁海,以女性特有且仅有的“爱情”权力颠覆男性,却同时深陷传统武侠女性角色的爱情神话(男权想象)中不能自拔,强大的一族首领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实际上沈璎璎的创作本身就暗含这样的困境,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对男性江湖的质疑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心里想着河山万里飘零,有苍生世事艰难,武侠这只破竹篮,什么都装不下”viii,近两年也不再有武侠作品问世,转向奇幻架空和历史长篇写作。无论沈璎璎是否会凭着自己敏锐的女性意识继续探寻,最终找到创作理想与武侠类型小说的契合,这对于整个武侠小说的发展,都是终将面对且必须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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