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眼中的花影

热爱自然与生活的李清照，对鲜花有着特殊的感情，尤其喜欢观察鲜花的细微变化，以花喻人、寄托情思。在她19首诗中①，没有出现“瘦”字，但在她的词中，一共有8首出现了“瘦”字。除了《新荷叶》中的“鹤瘦松青”（是为人祝寿的比况之词）和《凤凰台上忆吹箫》中的“新来瘦”（形容思妇的瘦）以外，其余都是描写各种花的“瘦”。虽然都是由同一个“瘦”字形容，但在不同的心态、不同的语言环境下，“瘦”字表现出的语言张力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表达词人的心里动向和精神气节。李清照用“瘦”花为自己代言，充分体现出词人爱花惜花的情思和敏感丰富的内心世界，更体现出她对微小事物深刻的洞察力。“瘦”是李清照从寻常中发现不寻常的细节刻画，正是这样的描写，使她的作品充满了新意和清丽之感。

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绿肥红瘦”中“肥”与“瘦”的对比给人一种均衡的美感，以“绿”代叶、以“红”代海棠的借代手法更是语新意隽。作者以雨疏风骤交代场景，经过一夜的沉睡，酒意仍未消除，也不忘问卷帘人海棠花的境况，得到的答案却是“依旧”二字。在她的脑海中，风雨总是扮演着不解人意的角色，柔弱的海棠不再鲜活饱满，早已变得羸弱不堪，再肥美的叶儿也难衬海棠的红艳。隐隐地流露出了作者受愁苦困扰的烦闷心情和爱花惜花的无限感伤。

同样地，“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更是情景交融、余味无穷：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词的首句开门见山，一语道破愁思，忧愁仿佛香炉的轻烟绵绵不断，枕席在重阳佳节也让人感到了几分凉意。无奈自己形单影只，只能独酌于菊园借酒消愁，谁料忧思难耐催人心肝，使人不由得神思茫然，眼前的菊花已不再是饮酒时赏玩的美景，而变成了作者倾诉哀愁的对象，醉眼蒙眬中所见到的菊花恰如自己今日这般消魂失魄。整首词虽围绕“愁”字展开，但随着思绪的层层深入和哀怨的缓缓囤积，最终却以“瘦”字作结，成为整首词的生辉之处。李清照将思妇比作黄花，本不觉新奇，毕竟黄昏的菊花，在夕阳的映衬下的确没有白天那样绽得灿烂，但一个新颖的“瘦”字则传神地刻画出作者受忧愁孤寂折磨而日渐消瘦的容颜。

殢人娇   后庭梅花开有感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楼楚馆，云间水远。清昼永，凭阑翠帘低捲。

坐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

“玉瘦香浓”指如玉的白梅虽已显清瘦却还吐着浓香。词人用本应形容少女的“瘦”字来形容开败的白梅，从而展开绵绵情思，更加生动富有韵味，奠定了整首词的基调。

词人如往常一样于后庭赏梅，冰雪消融后的梅园已然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机，衰败的白梅不似往日繁茂，难掩禇红的梅枝，露出一副憔悴的愁容。此情此景让生来惜花的李清照顿生哀怨之情，白梅在她的眼中霎时变得清瘦非常，不由得怅憾自己多年延误赏梅佳期，由此引发词人对丈夫的思念之情。尽管如此，词人依旧能体会到瘦梅隐隐馨香背后的坚贞。

词的下片转而描写客人争相插梅在鬓、引觞畅饮的欢愉场面，这与上片词人眼中的瘦梅产成了强烈的对比，不难看出作者因相思难耐，无心赏梅，仿佛从白梅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白梅在瘦字的形容下顿时灵动非常，流露出词人的惜花之意和对远人暗含的嗔怨。整首词爱怨交织、张弛有度、气韵悠长，使读者如同听到思妇的饮泣。

多丽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釄。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臯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雪清玉瘦”比喻清幽芬芳的白菊像白雪和宝玉一般虽然被摧折得清瘦不堪，却依旧俊丽坚贞。若无“瘦”字的衬托，高洁的白菊则无法让读者形象地体会她的风姿。“瘦”字背后也包含着无限深意，或是白菊处在艰难境地中苦度的流年，或是白菊因心怀对游人不舍的眷恋之情而玉陨香消的凄楚……尽管这种种催残接踵而来，也未曾削弱白菊高雅奇俊的风韵，对比手法运用十分高妙。同时也表达了词人对白菊日渐憔悴的惋惜之情。

雪清玉瘦自然引发读者对原因的探求，“向人无限依依”使白菊具备了含情脉脉的少女情怀，再与后两句汉臯台下的仙女与班倢伃含泪题《团扇诗》做比较，凸显白菊对人们的眷恋之情。

朗月清风与浓烟暗雨的交互出现，瘦菊显然无力经受，只能任由逆风的无情摧残，纵使受到爱惜也将日渐凋零。词人以菊自况，由叹菊到怨人，暗含着词人憎厌鄙俗、倾慕高洁的情怀以及对世态炎凉、人情淡薄的哀怨之意，凄怆之情溢于言表。

临江仙 梅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词人用“玉瘦檀轻”的拟人手法，将闺中女子因相思而哀怨的心态惟妙惟肖地展现在了读者面前。梦境与现实的激烈碰撞使眼前之景倍显凄凉。作者用“玉瘦”这种拟人化的写法形容梅花如妙龄女子一般受尽相思的苦楚，使得玉体消瘦、红唇色减，甚至不禁发问是为谁变得如此这般？看似写花，实则写人，语意双关，含蓄温婉，愁怨之意悄然滋长。

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露浓花瘦的双关、比喻、对比手法运用巧妙。沾满露珠的瘦花点明时间，是一个湿润清凉的早晨，不由得把读者带到了那个在庭院深处戏耍的少女身边。蹴罢秋千的少女薄汗湿衣，又好似沾满露珠的瘦花。鲜花虽被露水沾湿，含而未开，却仍然生机无限、灵动活泼。词人用带露之花暗喻汗透轻衣的少女，着实清新别致，又用“浓”露与“瘦”花这样的细节刻画，将二者进行对比，也暗含着少女嬉戏之后的倦容娇态。而少女的内心也像这爽朗晨曦下的鲜花一般，含苞待放，这又与“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内心世界形成了巧妙呼应。一个“瘦”字就从体态到内心向读者展现出一个立体丰满的少女形象。词人将生活中的细碎事物信手拈来，展示出李清照少女时代天真俏皮、朝气蓬勃的性格特征和无拘无束、安逸享乐的生活状态。

由于此词属于李清照早年的作品，这里的“瘦”字没有表示哀愁的含义，只是对形态的简单勾勒，这一点与其它带有“瘦”字的作品有所不同。

多数学者认为，李清照以清新自然、明白晓畅的词语入词是她创作的一大特色，这被清人彭孙遹在《金粟词话》中评价为：“皆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从这一点来看，最明显的当属李清照用“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这种纯白话的文字，来寄托自己百无聊赖的苦闷心情。再比如,词人用“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诸如此类的口语形式，清晰勾勒出词人的忧愁凄惶之意,虽未经雕琢，却难掩其锋芒。这样的特点也在这6首词中显现了出来：“瘦”字可以作为日常的口语来用，词人却化俗为雅，将寻常词语艺术化，从而把口语的清丽风格带入了整首词中，巧妙地将复杂的人物心理和多变的言语环境通过一个“瘦”字反映出来。各种花在词人真情实感的渲染下变得活脱形象、亲切自然、不落俗套，取得了良好的接受效果②，营造出了浓厚的艺术氛围。

  “瘦”字也饱含着李清照对自然、生活的感悟与理解。在这6首词中，“瘦”字代表的形象已经不再是固化的、静止的 ，而是变幻的、灵动的。这样的艺术感染力是词人“炼字”的结果。李清照在众多口语化的词汇中反复挑选，最终用“瘦”来形容花，可谓修饰的不留痕迹，不华丽、不做作，却清新雅致、真实可感。

当自然之景具有了人的情感，便生成了意境。在文学创作中，越是复杂的情感越要寄托于宽和的自然，让自然的“大境界”容纳人类的“小情感”，从而拉近人与自然的距离，让人不安的心情在品读诗词的一刻得到短暂的宁静。同样地，越是美好的景致，修饰得越简洁明了越能让人体会到意境的唯美。就像国画中的“留白”，言有尽而意无穷。拿山水画来说，虽然没有对山间之云有任何修饰和着墨，但正是这样的无心雕琢，成就了“白云抱幽石”的纯真境界。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对美好夜景有着这样的描述：“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几乎是对景物纯粹的简单勾勒，毫无修饰之意。正因为这寥寥几笔，却给人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是读者的想象将作品的空白填满了。李清照的“瘦”字正是这简单的一笔。“瘦”本身只是一个描述体态的形容词，李清照却反其道而用之。面对各色的鲜花，置身不同的场景，只用一个简单的“瘦”字来形容花的姿容，用字精当、简洁明了、新颖别致，让“瘦”字在不同的语境、不同的心态下充分展现其魅力，发挥独到的作用，从而给读者留下不同的感官体会和无尽的遐想空间。

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提出“应会感神”的审美命题，让后人感受到了“以形写神”的突出效果。“以形写神”不仅仅停留在美术技法上，相反，它广泛地影响着众多的艺术门类。“瘦花”往往作为一种特殊的意象根植于李清照的内心深处。词人常常在“瘦花”的触发下产生无尽的哀怨之情。用“瘦”字形容花，看似轻描淡写，却具有“物色尽而情有余”的饱满丰厚的情感容量，使 “瘦花” 在不同的读者眼中呈现出不一样的情感走向，从而产生新的审美感受。花“瘦”无声，观者有意。李清照用她敏锐的思维让“瘦花”承载着自己无尽的情愫，鲜活灵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正是因为这种对形态的简单勾勒，才能使我们轻松摆脱复杂的禁锢，依附着词人的体验思绪飞扬。如此一来，在李清照笔下，花的精神与气节在一个“瘦”字的描绘中得到了升华，同时也使这种高度凝练的语言带给了读者幽怨缠绵的心理感受。

李清照笔下的“瘦”字不仅仅是描写体态特征的形容词，更是刻画人物内心必不可少的关键。除了《点绛唇》外，剩下的5首词都可列为闺怨词，其中内含的“瘦”字表露出的都是一种失意悲怆的格调。词人经常将花与人进行本体、喻体的互换，让抽象的愁思变得具体可感。“瘦”花在不同的语境下也为李清照表达了不同的情感：或是怀远，或是嗔怨，或是感叹时光易逝，都表现出了女性复杂的内心世界和词人精湛深厚的艺术造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