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身体”的走失与寻回
对于庄子的身体观,一般都站在“反身性”这个维度来解读,身体似乎被视为心灵的羁绊,是得道之路上的一种束缚。实际上不然,正如张再林先生所说的:“中国传统哲学的自身属性在于中国哲学之根深蒂固的‘身体性’。这种‘身体性’表现为中国人一切哲学意味的思考无不与身体有关,无不围绕着身体来进行。”道家也不例外,庄子立足于人的生存来探讨“身体”,这里的“身体”无疑不是单纯的肉体,而是作为一个生命的整体。“身体”是人们生存的根本,在庄子那里,它上升到了本体论的高度。值得注意的是,庄子寻求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身体”,而是返璞归真的“身体”,天人合一之身。因为只有这样的“身体”才是完整的、和谐的。“心斋”、“坐忘”还是“虚静”,“离形去肢”造成了“以身为殉”的假象,但庄子不是抛弃“身体”,而是超越已经背道而走失的欲望之身,他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寻回“身体”。
一、“身体”的走失
“身体”作为生存的本体,在庄子看来大部分人都没有保护好“身体”,才会出现“小恐惴惴,大恐缦缦”。“身体”受到外界之物的扰乱,沾染了各种欲望,滋生出的欲念心志搅扰了“身体”的自然和谐状态。而儒家又给“身体”冠以所谓的“人文属性”,企图礼乐文化的尺度来衡量、规约“身体”,礼教制度破坏整个生命的自然原初平衡。
正如叔本华所说的,人的欲望是一种“饥饿意志”,庄子也看到了欲念心志的弊端。倘若“身体”过分依赖于外界事物,两者形成的不是平衡的关系,那么必然会带来“身体”沉溺于外的落空现象,因为欲望是“饥饿”的,而“身体”本身的承载力是有限的。欲望之身,无法满足自身的时候就会消毁自己。这显然不符合庄子的养生、处世哲学。《骄拇》云:“是故骄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翻徽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种大吕之非声乎?”庄子不止一次对声色淫靡现象给予了批判。另一方面,“身体”作为生命的整体而展开,它受到了更多无形的欲望的驱使。人们惶恐不安,忧心忡忡,“身体“疲惫不堪,这是“与物相刃相靡”的结果。
庄子又认为文明社会的仁义礼德导致“身体”落入了自我训规,是对天性的戕害。《人世间》中,庄子借助“楚狂人”之口道出来仁义理德对原初“身体”破坏。“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当时社会所宣扬的“美德”是在对人的“身体”做规范,“画地而趋”,这是对人的严重的束缚,使天性得不到伸展。
三、养神保身的追求
“身体”是否是通向大道的羁绊?庄子学说是否是一种“以身为殉”的心灵学说?庄子讲求养神,而养神似乎是建立在对“身体”的抛弃、忘却,甚至罢黜上,但事实上“以身为殉”的说法是对《庄子》的误读。“超越”不等于“罢黜”、“抛弃”、“牺牲”,庄子通过养神等方法超越“身体”以寻回“身体”。
《庄子•天地》篇云:“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庄子并不是将“身体”的位置推到最底层,“身体”是人的“神”的寄托之地,“神”也是通过“身体”得以最直观地传达出来。不仅如此,庄子还提出了“形体保神”的观点,进一步说明了“身体”的重要性。不仅如此,庄子像反对纵欲一样也反对禁欲!
当“身体”走失后,庄子不是罢黜“身体”,而是寻回“身体”。那么,如何寻回“身体”?庄子提倡养神,“坐忘”,“万物齐一”,“虚静”等,无一不是对“身体”的超越,以寻回返璞归真之身。正如梅洛•庞蒂所说:“为了拥有自己,应该从离开自己开始,为了看世界本身,首先应该远离世界。”先排除“身体”沉重的欲望和“成心”,才能获得一个澄清纯粹的“身体”,“超越”的目的是为了“寻回”。
《天道》中云:“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欲念心志有损“身体”的保存,人们需要通过“虚静”的状态去匡正走失的“身体”。清澈纯净,生命体得以以自身的方式呈现。在这种养生保身之道下,个体生命在宇宙间逍遥自然地游弋,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却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宠辱不惊。无论是“坐忘”,“虚静”,还是“齐物”,庄子在寻找一种能够超越而不罢黜“身体”的途径,最终获得的是以自然为旨归的生命存在样态。养神而使“身体”复归,得到了最好的养存。这也与道家身体观中,柔弱处下的养生保身之道一脉相承。
四、“身体”的寻回
庄子最终要寻回的是自然之身,天人合一之身。“自然”,在《庄子》一书中一般是“自然而然”、“顺应自然”,“非他使然”的意思,即人不被外界的力量所驱使、控制,回归到自然性的生存状态,人以无知无欲的“素朴”心态安居乐业。“古之人,混芒之中,一世而得淡漠焉。当是时,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缮性》)在这样淳朴的风气中,所有的人都处于纯粹而无杂念的状态,“身体”没有外界的拉力作用,欲念不会得到滋生,人们甚至不知道疲惫、痛苦,一切都如“水到渠成”那么自然而然。
《庄子》一书中还塑造了“真人”的形象,作为自然之身的代表。在庄子看来真人“无己”、“无功”、“无名”,听任天命,汲风饮露,夜无梦魇,醒来后无忧无虑,吃饭不知甘甜。他们不贪恋生命,也不厌恶死亡,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欣然地接受生命。这是一种效法自然之道的表现,也不用人为的因素去改变自然。庄子无疑是在寻回一种率真自放的存身理想,而真人、支离者等就是自然之身的典型代表。
在庄子的“至德之世”中,人与外界自然万物和谐共生、其乐融融。这是一种“归一”,个人的“身体”向宇宙的“身体”升华。圣人具有天人合一之身,因为他们懂得效法自然,将自身投入到自然中,站在整个宇宙的高度看问题。“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知北游》)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因为他们懂得将自己的身体看作天地的一部分,与天地共生。可以看出,庄子对于身体的处置方式,是将其置于整个宇宙的高度来看,这就是一种天人合一的“身体”。
结语
庄子并不是站在“反身性”的维度,《庄子》也不是一部“以身为殉”的心灵学说书。《庄子》更是站在生命整体的角度来诠释“身体”,“身体”是生存的根本。“心斋”、“坐忘”,“吾丧我”,通过养神来超越欲望之身、失衡之身,庄子不是抛弃“身体”而是要寻回“身体”,寻回返璞归真的“身体”。这种“身体”是顺道而行,自然而然的存在,与天地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