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主流电影的诗意化表达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里提出：“一切艺术的本质是诗”。电影作为一种重要的艺术，也常常呈现出诗意化的特征。早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中国早期的战争电影如《林家铺子》《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千里路云和月》等等就体现出诗意化的风格，这些影片在表现战争背景下的人生起伏的同时，在叙事手法、镜头语言、影片主题等方面尤为讲究，注重情景交融，借景抒情，体现出中国独特的美学风格。随着时代的发展，从主旋律电影到现在常提的新主流电影，都延续了“诗电影”的发展特点，在写实的基础上巧妙赋予写意的手法，借助光影、色彩、镜头语言、配乐等诗意表现技巧，对影片传达的价值观念进行诗意化的影像阐释，在发展民族审美的同时，更有利于传达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和主体精神。以下本文将从叙事内容、视听语言、影片主题三方面具体分析新主流电影的诗意化建构。

叙事内容的诗意化呈现

多元化的叙事模式。罗伯特·麦基认为：“结构将事件组合成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序列以激发特定而具体的情感。”电影的诗意化表达与叙事视点的选择和叙事结构的设置息息相关，叙事模式的设置不仅影响电影叙事内容的表达、影响观众情绪，也会体现其美学风格和社会立场。一些新主流电影在讲述故事和传达精神理念的时候往往会借助多元的叙事视点、非线性的叙事结构来完成诗意化的表达。如影片《八佰》选择用多元化的视点来展开故事情节，影片将主观视点在四行仓库的战斗和战士们的主观精神世界里来回切换，将旁观视点对准了苏州河南岸普通民众的生活。并且在苏州河南岸巧妙地设置了一处京剧演出台，与河的这岸构成了“戏中戏”的套层结构，四行仓库里四天四夜的奋战在国民眼中也像是一场表演。此外，还有“上帝视角”，在天上的空间里利用望远镜去观战。多元叙事视点的安排不仅赋予观众真实感和参与感，而且诗意地向观众全景式展现了战役的激烈和残酷，引起人们对复杂人性的进一步思考。

电影《革命者》的导演徐展雄在访谈中说：“这部电影不是《史记》，而是《楚辞》。是一种像叙事诗一样的电影，而非纯叙事的影片。”《革命者》在叙事模式的设置上也体现了诗意化的特点。导演没有采用常见的线性叙事结构，而是依靠情感逻辑展开，在剪辑上也偏意识流，整部影片以李大钊去世前38小时为主线，用闪回和回忆的方式将多个历史事件作为辅线，运用对比蒙太奇、平行蒙太奇、交叉蒙太奇等手法将回忆的时间顺序打乱，根据叙述话语和人物情绪随时进入历史与当下，注重情绪和情感的抒发，让观众建立以李大钊为中心的感性情感认同，完成了影片叙事内容的诗意化表达。再如影片《无问西东》，故事的讲述并不是简单地并列，简单地重现数段历史时空，而是穿插交叠，形成一种充满知识分子诗意情怀的、饱含理想和对祖国热爱的历史认知，每一段影像都是浪漫的情感载体。

诗意化的空间景观。影片中的空间景观建构是构成观众媒介记忆最直接也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尤以新主流电影为代表，印象深刻的空间景观有利于集体记忆和集体潜意识的形成。诗意化的电影叙事空间和景观往往能让观众增强影片情感认同。新主流电影中的诗意空间景观建构方式主要有三种，一是影片拍摄地的选择；二是传统文化与技术的结合；三是理想田园乡村。

首先是拍摄地的选择，《云霄之上》的导演刘智海在采访中说：“以写意的方式来表现八十年前残酷的战争氛围。这种写意是基于地域环境的——山林里烟雾缭绕，很萧瑟，战争却为它增添了一种残酷感。我希望电影能够把这种诗意和残酷融合起来，在诗意中呈现残酷，在残酷中看到纯粹的生命之美、情感之美和精神之美。”不同于很多国产战争片里的雄伟壮观景观，电影《云霄之上》把取景地选在了幽邃隐秘的江南水乡，表面上平静无波澜，深层上却神秘难测，孕育出一种特殊而诗意的影像品质。其次是传统文化与技术的结合，在分析《流浪地球》的国外专业影评时发现，绝大多数影评人对《流浪地球》的画面景观呈赞扬态度，影片中被高度赞扬的场景有：被冰雪覆盖的广袤无垠的地球表面和地球在宇宙中被推离的场景。其中冰雪覆盖的地球表面的画面设计与中国传统山水画的绘画理念是相通的，都强调一种大气与宽广的意蕴；地球在宇宙中被推离的场景则充分运用了中国水墨画的晕染效果，强调虚实结合，而不是西方油画的写实效果。这些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理念在科技的支持下被呈现了出来，给予观众诗意化的美学体验。三是通过理想田园乡村的建构来表现诗意化的叙事空间景观。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描绘了一个安居乐业、老有所依的理想田园生活，在国家振兴乡村的政策下，新主流电影日常生活视角切入乡村建设，展现了诗意化的理想田园景象。如影片《我们是第一书记》中，在藏地荒原修蓄水池过程中的四季变换，在黑龙江大地解冻、白雪消融的淙淙流水，影片紧扣乡村底色，在对乡村环境和气息的写实手法中缓缓流淌着诗意。又如影片《一点就到家》的云南亚热带雨林风景，在影片三个主人公带领下的“大众创业”风潮中，茶园、咖啡园、云南森林更像是诗意化的理想风景，在这里能带领村民们发家致富，实现理想，安居乐业。

视听语言的诗意化表现

光影和色彩的处理。诗意美作为艺术美的集中体现，在一切艺术中都流淌着它生命的血液。电影的画面除了能让观众看懂，还要通过光线、色彩、场景、形象的艺术处理造成诗意的流动，给观众带来深刻的艺术感受和长久的审美思索。如电影《八佰》里的写意光影和色彩处理就形成了诗意化的艺术效果：波涛汹涌的苏州河将世界一分为二，一面是千疮百孔的战争区；一面是歌舞升平、恍如“人间天堂”的租界区。导演在为了使两个区域形成鲜明对比，有意以苏州河为界设置了两种不同的色彩基调和光影效果，四行仓库区主要以低色彩、冷色光为主，色调为灰蓝色且灯光昏暗，给人一种萧瑟凄凉之感，更好地感受战士们的恐慌、紧张压抑之情；而租界区则是高色彩、暖色光，色调为橙红色且灯光明亮，纸醉金迷的租界区生活更能突显出四行仓库的艰苦生活。再如影片《云霄之上》选择了接近黑白的影调，并且采用大量自然光以追求体现最真实的环境，追求朴实、真实、清新的光效，将主观意识藏于光影之中，表现残酷的诗意。电影《我和我的父辈》中章子怡导演的《诗》篇中，在影片开始，孩子们站在屋顶上眺望远方，通过远景镜头把观众带到了雄伟壮丽又荒芜苍凉的“黄土地”，再加上这时的太阳光影，营造出一种王维诗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意之感。还有影片中姐弟两人放孔明灯的片段，红色的灯火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飘摇，简洁、诗意的画面却能触动我们的潜意识，激发我们对民族梦的无限向往和期待。

镜头语言的运用。长镜头能使故事情节的发展在一个连续不间断的时空里进行，从而形成镜头语言丰富的表意性，它能让最普通最平淡的场面达到一种无声的震撼。在新主流电影中导演经常运用长镜头，真实完整地记录故事发展的同时达到诗意的效果。如电影《1921》中，青年毛泽东在被租界阻拦后，电影用了长镜头表现毛泽东在繁华的上海夜幕中奔跑的场景，五光十色的霓虹十里洋场，绚烂的烟花绽放在天际，擦肩而过的众生百相，这一跑跑出了迈向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光明未来的坚定和希望；影片《无问西东》中，清华学子陈嘉拉着自己喜欢的同学王敏佳在校园中奔跑的场景也使用了运动长镜头，携带着心中的热情和爱情的悸动，路过的清华校舍、操场和树木随着两个年轻生命的奔跑仿佛也有了生命的律动；管虎导演电影《八佰》中，在描绘苏州河南岸的人生百态时，导演用一组长镜头将北岸的死、南岸的生；北岸的贫、南岸的富；北岸的愁、南岸的欢全都表现了出来，仿佛时代的缩影，使电影产生了史诗气质。除了长镜头，升格镜头也经常在新主流电影中出现。电影《革命者》中，影片结尾处，李大钊带着脚铐走向绞刑台时，导演徐展雄用升格镜头表现这一场景，表现了李大钊毅然赴死的决心和誓不妥协的精神。当民众因合唱《国际歌》被官兵镇压时，升格镜头把这一场景变成了革命情绪的宣泄和爆发，获得了诗意般的旨趣。影片《八佰》的最后也使用了升格镜头来表现战士们过桥的过程和租界区民众的反应，最后伸出的援手、竖起的大拇指和握起的拳头在升格镜头里诗意的出现，也将屏幕外观众的感情升华至高潮。 

主题价值的诗意化阐释

隐喻下的诗意想象。意大利电影理论家帕索里尼认为：“电影靠隐喻而生存。”电影作为一门隐喻的艺术，它不再被单纯地看成一种语言修辞现象，而是越来越广泛地被认同为人类活动的基本认知方式和思维模式。当革命话语、革命精神由某一具体意象指代时，电影诗意自然浮现。

《八佰》中就出现了很多的动物意象，影片开头老鼠躲进洞里，暗示四处逃难的国民；苏州河南岸出现的体态优雅却被圈养的孔雀，象征着南岸雍容富贵的居民，虽然生活在灯红酒绿的浮华之地，却也失去了自由；影片中最惹人注目的是那匹反复出现的白马，只有它自由驰骋、安然无恙，象征着永不泯灭的革命精神，带有理想主义光辉。多元化的动物形象使电影的主题表达更加丰富且诗意。还有电影《1921》中的“怀表”意象，当陈独秀拿起李大钊送给他的怀表时，镜头进入到怀表的内部构造里，然后经由虚拟镜头展现了一段机械美学特色的CG动画，由虚拟影像联系到了中国共产党成立时的早期成员，怀表内部的齿轮运作表示着中国革命的有序、生机的开展过程。李达一直挂在嘴边的“火种”，不仅是一根火柴的火，更代表着希望，预示着为国家存亡奋斗的有志青年心中的熊熊革命热情。影片《悬崖之上》以“乌特拉”为主线任务展开叙事，“乌特拉”在俄语中对应的意思就是“黎明”，寓意着通过不断努力和奋斗就能迎来光明和胜利；此外“悬崖之上”的片名也暗喻片中人物的危险困境。在《我和我的父辈》章子怡导演的《诗》篇中，黄轩饰演的父亲告诉儿子：“爸爸是个诗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天上写诗。”在这里“诗”成了“两弹一星”中的“一星”的代表，“天上写诗”，承载了人们对航天航空事业的浪漫想象。姐姐和弟弟放飞的孔明灯也是诗意化的意象，表现了两代人对航天事业的传承精神。著名导演黄建新在访谈中提到：“诗意表达进入美学层面必须超越普通叙事，一旦情节进入，诗意表达就不见了，必须很好地平衡叙事和抒情的关系，必须准确地组织画面，构成意象化的、诗意性的情节。”所以，在进行诗意表达时必须平衡好和叙事的关系，借助意象化、诗意性的情节实现感情的升华。

价值观念的诗意传递。英国学者特里·伊格尔顿指出，“审美只不过是政治之无意识的代名词；它只不过是社会和谐在我们的感觉上记录自己、在我们的情感里留下印记的方式而已，美只是凭借肉体实施的政治秩序。像《战狼2》这种较为直接宣扬爱国主义和民族精神的电影，很容易成为政治无意识的代名词，并且在海外传播效果上不理想，被很多海外受众将其定义为充满民族自豪感和说教意味的中国B级电影。

随着现代审美的发展和受众需求的改变，新主流电影在发展的过程中更加注重丰富化、诗意化的价值表达，甚至体现中国的独特文化价值观。如《云霄之上》，影片的主题表达并没有集中在传统战争片的弘扬战士英勇精神上，而是将重点放在战争背景下的生死道义的哲学思考上，展现一群普通战士的成长过程，从犹豫徘徊到坚定不移，再辅以宁静淡然的江南山水风光，诗意的勾画出战争的残酷。影片《八佰》同样诗意的传递了价值诉求，影片不仅极具作者色彩的呈现了战争的残酷和战士们的英勇，而且增加了当时复杂社会背景下的国际情况，更重要的是探索了生死之前人性的挣扎与思考。一心想逃走活命的老算盘；英勇过桥的杨慧敏；“知亡国恨”的商女；躲起来哭泣的上海女人；破口大骂的知识分子……科幻电影《流浪地球》在价值观念的表达上则更为独特，诗意的表现了中国的独特文化价值观。当地球末日来临，会成立联合政府，人类携手解决困难，体现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当地球有难无法继续生存，不同于以往西方的科幻片，《流浪地球》给出了全新的、充满东方智慧的方案：带上地球一起流浪，寻找新家园。这其实源于强调“大同”思想的中国传统文化，同时体现了中国人特别重视的故乡情怀和集体主义精神。在全世界的人为了带上自己的家园—地球逃离而共同奋斗努力的过程中，一种温暖动人的诗意情怀也缓缓涌现。 

结语

电影的诗意化表达是一种审美和文化精神的体现，在浪漫化的想象中得到观众情感的抒发和影片价值观念的升华。中国的“诗意”一直贯穿着中国电影的发展，新主流电影也在发展过程中体现出诗意化的倾向，并且在其叙事内容、视听语言和主题价值等方面得以体现。当下电影市场的发展亟需能够传达中国审美、优秀传统文化和民族主体精神的电影，所以诗意化的新主流电影不失为一种发展道路。但如前文所说，诗意化表达的同时也要注意抒情与叙事的平衡，避免过度表达，保有审美克制，让新主流电影的发展更具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