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笔人物画中的用线分析——以李嵩《货郎图》为例
以线造型的艺术表达方式是中国绘画的一条清晰的血脉,人面鱼纹盆、大地湾地画、马王堆帛画、墓室壁画等尽管材质不同,但骨法用笔,以线造型的方法却没有变。在工笔画中,“勾线设色”,线对画面有着强有力的支撑作用,它是画面的“筋骨”。
李嵩《货郎图》有故宫博物院藏本、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本、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本以及被命名为《市担婴戏图》的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在诸多研究文献中常将四幅画作并列研究。本文将其作为分析范例,主要原因有三:一、《货郎图》是工笔人物画的精品,画中设色清淡用线清晰,且保存较为完好,适合聚焦画面细节;二、将四幅《货郎图》对比研究,人物形象、用笔用线方式相近,可以提供更好的比对研究用笔用线细节;三、《货郎图》中有李嵩的自题,可以从书法与绘画对照的角度对“骨法用笔”进行深入研究。基于以上原因,本文将从线的形质与塑造、线的组合与表现两个方面来分析。
一、线的形质与塑造
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提出,“夫象物必在于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1]刘佳妮在《书画同源同法的历史建构和审美价值》中也指出,张彦远的书画同法主要是指“二者在用笔方法上的‘同法’……主要是指绘画向书法借鉴的‘用笔’之法……书画二者在技法层面的贯通正是以用笔的‘同法’为基点展开的”[2]。因此,绘画中的用笔应与书法的笔法对照研究。
“‘笔迹’生成于‘用笔’,二者属于‘得之于心,应之于手’的关系。”[3]线是最终呈现,讨论其形质则需考虑艺术实践过程,即将线看作用笔挥运后留下的笔迹。因此,在本节中,先分析用笔的起行止动作,以讨论线形;再讨论线质及线的气韵问题;最终以用笔服务于造型,讨论“以形写神”在实践中的具体运用。
(一)用笔的起行止
“每个笔画都要有行笔,行笔就必然有始终即起止,所以每一笔的书写过程一定是起行止的完整过程,缺一不可。”[4]书画同源同法的显著体现之一便是用笔之法,书有“永字八法”,画有“十八描”,皆以线形区分,李嵩善用的“钉头鼠尾描”亦不例外。放大李嵩作品局部,可见起笔多侧顿,各异的形态由侧顿方向及提按力度的差异导致。顿后调整笔锋,以中锋出,表现衣褶时多用直线,遇形体转折如肩背线条则重顿折笔,故生圭角。手臂用线则不作明显折、顿笔,多在圆转中调整笔锋方向。收笔多见虚出“鼠尾”,在线形上表现为逐渐变细;或轻微顿笔平收,表现为圆尾,粗细与行笔相近;或止笔于重顿,平收或侧顿,线形显一粗尾;亦或顿后回勾,与下一次起笔呼应。在《市担婴戏图》画面左上侧,有李嵩自题,款中“嵩”字横折勾可见明显顿折,以侧顿入笔,短直线折于重顿,又止于渐细的虚收,呈现“鼠尾”形态,与衣物表达相似。书画相照,李嵩的自题并非仅有此种形态的笔线,画面的钉头鼠尾描在形态上也多有不同,且不乏其他用笔佐之,故李嵩虽仅以线为主要表现手法,却不显单调乏味。
(二)线的气韵
在书法中,卫夫人认为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在绘画中,张彦远提出象物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无论书画,在用笔用线上皆极为考究,品评时亦有极高的审美标准。“谢赫六法”中强调“骨法用笔”,虽未详解其意,但“用笔”一词所指明确。董世君在《“骨法,用笔”概念的生成和演绎》中详细解析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相术中关于“骨法”“骨气”的用法及释义,提到二者用于见骨与不可见骨两种不同情形,见骨则观其骨法,不可见骨则依据气色推测人之骨气,而秀骨清像是对见骨审美推崇下之产物。朱国平在《书法对绘画的影响研究》中指出,善于书法的士大夫介入绘画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恰是张彦远分出古今绘画的界线,而“顾恺之‘风趋电疾’的书写性绘画用笔”[5]正是书法介入绘画的结果。结合董文解析,本文更倾向于“骨法用笔”重在笔笔有骨,而为骨者,筋、骨、肉俱全,依据卫夫人《笔阵图》论,则需善笔力而丰筋。
观古之圣贤画:顾恺之擅高古游丝描,如春蚕吐丝、紧劲连绵,可见其笔力丰沛、用线灵动,然存世作品为唐宋摹本,在形式与大体风貌上可作参考,用笔用线恐难避免唐宋笔线特征混入,故在本节中不做参考。唐代吴道子、周昉等画作中,用线有明显的顿折节奏变化,且从张彦远对吴道子用线的形容来看,“笔迹磊落”“运斤成风”都表明了画中笔线自成非凡气魄。由此可得,线在画面中有其自身的气韵,既有审美意义,亦与画面相和,实际是对线质的要求。
线形主要通过方向与提按表现,线质实为“执笔挥运”这一运动的质量,讲究平衡与节奏。平衡是运动的基础,跑步、游泳、骑行,都需要保持身体的平衡才能够进行,用笔则需要控制毛笔的平衡才能自如发力,表现线形的提按、方向,也是平衡的一部分。节奏是运动质量的另一个重要因素,轻重缓急皆是节奏,速度与力量亦是不可分离的因素。此二者,可于画面用线中窥见。以《货郎图》(故宫博物院藏本)为例,货郎局部中,自衣领而下的弧线先侧顿,后将笔锋调正而出,短线利落行至折笔处,速度变缓下顿,又正笔,锋向左下疾出,线如风吹而鼓,饱满有劲,几经缓顿波折疾行后以侧顿收笔。整条线中,顿笔方向变化不影响中锋行笔,提按变化较小,故而线质流畅。线的两边收缩如有厚度,乃中锋用笔特质。同一根线中再观其节奏,每逢顿笔皆为缓处,亦有长短轻重之分,而行笔疾出,笔速与起笔、顿笔及止笔处相较如子弹脱膛,此为挥运。由此可见,行笔之快,既由起笔、顿笔、收笔相较而出,亦需起笔时顿笔蓄力发出而止于收笔之缓冲,方可成完整的一次运笔动作。细观整幅画面,用线皆劲挺、圆厚而顿挫有致,虽线形各异,笔力不减,线质自成气韵。
(三)线与造型
“谢赫六法”以“气韵生动”为品画最高标准,本文认为是画者与观画者通过画面进行交互的质量,高明的画者可将画面中的形象、场景通过画面语言的表达准确高效地传递,用笔显然是传递信息的重要语言,除去其本身的气韵,准确表达同样重要。
线依附于形体,通过线的形态可以表现形体的转折变化。《货郎图》(故宫博物院藏本)中,货郎小臂用线外拓,令手臂更加浑厚结实。画中用线贴合肌骨起伏停顿转折,停顿动作幅度小、时间短,所以没有明显的圭角,圆中带方,既有肌肉的流畅,又透出方折的力量感。整支小臂肌肉饱满有力,可见线的精准造型能力。
又见货郎左手,以两根短粗线概括勾出拇短展肌与手背、手臂转折处的轮廓,粗硬的线条区分了三个面的朝向,同时表现了骨感强烈、肌肉坚韧的手背质感。自拇指外侧轮廓线向下,粗线于骨点折过两次后,转入拇指,粗线亦变为细劲笔线,至指尖止住,另起一笔,多见方折处理,勾画出一双粗粝糙汉的手,支撑起货郎的形象。再观衣褶处理,货郎左侧肩膀虽有珠串遮挡,但表现肩膀的线并不含糊,反而强调刻画,每一次转折都从侧面表现出肩膀块面的转换,塑造出人物厚度……正是因为画中笔线皆能精准表现形体,故而能够以线造型,进而达到以形写神的高度。
二、线的组合与表现
单线是画面语言的最小单位,线的组合为语言提供了更丰富的表现。线与线的交接与分布可以表达出质感与韵律、空间的秩序。因此,本小节以此三点由表及里、自小至大分开讨论。
(一)交接与分布
怎样交接、怎样分布是线组关系最基本的问题。为了达到画面语言的丰富性与精准造型的目的,线的形态需为交接与分布进行调整,以达到衔接有松紧适度、分布疏密得当而的最终画面效果。
以《货郎图》(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本)右下角的玩蛇小儿局部为例分析,小儿右臂上举,衣袖随手臂拉扯后,腋下呈现多条放射状衣褶。李嵩将这些衣褶依实际压在衣袖下缘的单线下,但在排列上避免了个字、介字等交于一点的衔接方式。腋下衣褶自左向右,每一根线的起笔顿向皆有不同,衔接也有松紧区别,自线的大体方向来看以放射状方式从横向逐渐往竖向变化,但每一条线折笔的部位不同,从而避免了千篇一律的单调枯燥。尤其在右边两根线的处理上,最右边的轮廓线先向左下方勾出胸廓厚度,折笔处正是肋骨向腹部凹陷处,贴合人物形体的转折变化,而右边第二根线第一段向左下方出的笔线角度向最后边的线条倾斜,打破了整体顺向左边的惯性,又以折笔画出放射状的衣褶方向。李嵩运用折笔的表现,将线的交接上下错落分开,并主观于同向排列的衣褶中加入了反向的冲击,形成全新的排列节奏。
以线之分布观,密处令其愈密,疏处令其更疏。小儿右大臂上缘衣褶较密,肩膀弧线呈钉头鼠尾状自左向右上方向快速出峰,用流畅圆厚的线表现小儿多肉的肩膀。左侧以虚出接肩背,右侧以钉头接手臂,衣褶峰处虚而谷处实,密集褶线多处压于皮肤之上,勒出形体。下缘则宽松而形虚,留白处理,仅以一线概之,至袖口处以少量组线表达衣纹,一为表现袖口结构,二则丰富了衣袖下缘的笔线分布,避免了从左到右平淡无味的表达。腋下以密集的折线表达,最终斜向折笔,既符合衣纹走向,又空出与腰带密线之间的空间,在角度上与腰带进行了引人联想的衔接。整个上衣部分自上而下呈现“密-疏-密-疏-密”的分布节奏,出线的方向、疏密的面积不断变化,使得画面结构紧凑却观感松弛舒适,富有音乐的律动感。
(二)质感与韵律
前面已经谈及画面组线的衔接及疏密关系能够使画面富有律动感,同时,线的形态与组合也能表达所绘形象的质感特征,汇集而成画面的韵律。在工笔画中,单线即可表达物象的质感,多条同为表达物象的线进行组合则更能准确地区分质感,从而从更多层面中表现出画面丰富的韵律。
以《货郎图》(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本)货郎布帽及货担上方货物局部为例,货郎的布帽用线粗厚,柔韧的弧线表达清晰的表明了柔软布料的质感,同时由于粗线弧中带有方直劲挺的姿态,线组衔接紧实、分布排列较为疏阔,故而布虽软却有一定的厚度,经纬线较为粗糙,才能够挺立有型。相较之下,货担上方的货物中,同为布料的幡旗随风招展,长弧线柔软而少有折角,用线更为细腻平滑,不做布纹处理而仅勾轮廓,表现出其轻盈细软的质感。同为布料,货郎上身衣物布纹密集,多作穿插交接,虽以直线方折表现为主,但与布帽、幡旗的质感又不相同,较之布帽更细腻光滑、更适合贴身穿着,故而更容易有衣褶堆积,用墨也更润泽,表达出衣物布料的平滑质感,较之幡旗又更厚实一些,能够起到御风保暖的作用。
从不同的材质上看,以竹片为主材、用麻绳编合的耙子表现又不相同。交叉衔接的线组既表现了耙子原本的编织结构,也通过长线与短线的对比区分了材质的差异,其中,短而多有顿折的组线准确地表达了麻绳地质感。人物饱满的躯体用线的粗细变化与衔接表达出了骨与肉、硬与柔韧两种不同的触感,胡须则纷繁细密,仿佛随风扬起。这些质感的表达清晰精准,互相对比间强化了区分,也拉开了画面的节奏,使对比关系更加丰富,秩序层次更加丰满,从而加强了画面中的韵律。
(三)空间的表达
尽管中国画经常被贴上“平面性”的标签,但平面性不等于二维平面,空间营造依然存在,空间秩序依然是画面中至关重要的表达。在工笔人物画的空间秩序表达中,线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线的穿插能够直接表明前后空间,而画面的空间则在线与线的穿插中层层推进,由近及远展开。
例如图1《货郎图》(故宫博物院藏本)中货郎,向前伸出的左臂上,小臂用线细劲锋利,衣袖则粗厚稠密,墨色浓重,对比强烈,拉近了手臂与观者的距离。前胸衣褶与衣袖交叉,遮住中间一段,便将胸口向后推了一层空间。胡须飞扬压于领口,衣领圆转折入颈后,此间又向后推了两层空间。而右臂衣袖接于自右键挂垂胸口的珠串,用线稍弱,将右臂推到了最后方。因此,虽然没有光影塑造,从视觉效果上看,货郎双臂之间存在一片天地,气息于其中贯穿流通,再融于他处。
自画面大布局观,货郎跟前背对观者的儿童立于最前方,其与身前两位儿童互动间,双手前举而未触,留出一片余地。两位挑选货物的孩童身后,货郎伸手,手悬于儿童额前而身体双腿则在后,将货郎身体微微前倾的空间感精准的表现出来,货郎身后有货担,货担后又有半露的儿童与画面右侧的孩童遥相呼应。画面中的空间根据形象之间的呼应与笔线之间的交叠延展开,天地之气充盈期间随人物动势流动,将整幅画面贯穿连接,将观画者带入其中氛围而无法自拔,随流动的气息游于其中,这便是出彩的空间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