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框架:框架理论六十年的时间脉络与空间想象
自1955年概念诞生至2015年本研究启动,框架(frame)研究的历史已有60年。迄今可考有关框架的最早论述系1955年Bateson的论文《一个关于游戏与幻想的理论》(下文简称《游戏》),其中界定“框架”的概念为“个人组织事件的心理原则与主观过程”[1]。后来的研究逐步衍生出“选取与强调问题的某些方面同时排除与淡化其他方面的策略”[2]、“人们或组织对社会事件的主观解释与思考架构”[3]68、“通过不同语言或措辞来处理新获取信息的已有认知结构”[4]等多样定义,发展出“框架化(framing)”、“架构(framework)”[5]等相近概念①。
一、问题意识与研究目的
然而若以进入教科书文本作为正史分析标准,传播学领域现有框架理论的叙事起点是1974年Goffman的《框架分析:经验组织论》[6]一书,而非Bateson《游戏》一文,如《传播学史:一种传记式的方法》就只是详述Bateson其人而未提及《游戏》其文[7]89-91。迄今为止,仅有臧国仁[3]27、潘忠党[5]、刘蒙之[8]等少数框架理论史或Bateson的研究者肯定Bateson的原创贡献。这意味着当前学界对框架理论研究史的普遍认同与实际历程尚存二十年的时滞。
当前学界对框架概念的定义亦非六十年前之初衷,而是经历了从“泛框架论”[1]到“窄框架论”的缩限过程。“泛框架论”涵盖自然框架、主体框架、社会框架等三种类型,分别指未经人为活动影响的自然现象、将事件能指和符号所指以一定逻辑予以组合的个体主观心理过程、社会组织对特定事件的解释策略②[9]132-133。“窄框架论”局限于媒介文本被强调、被表述的显明效果,相应的框架化策略有强调同一文本不同部分内容的“强调框架”[2]、以不同方式表述相同文本信息的“同等框架”[4]等。
“窄框架论”不同的框架化策略背后是不同的研究范式。举例而言,当年媒体报道中“小布什总统经济治理卓有成效”和“小布什总统个人信仰非常坚定”这两句话,在“强调框架”论看来是两个框架;在“同等框架”论看来却是两件不同的事情,具有两种不同属性,而非两个框架。这两种策略一度互相批评对方为“破碎的范式”[2]和“灾难性的混淆和通货膨胀式的误用”[10]。在Scheufele为代表的“同等框架”论者看来,真正意义上的框架策略是“不改变传播文本,只是通过不同的语言或者措辞来表达原信息”,如堕胎政策中的“有选择堕胎的权利”和“扼杀腹中的新生命”、税制改革中的“死亡税”和“遗产税”、国家安全中的“枪支控制”和“枪支安全”均为同一事件的不同框架,即以有差异的修辞和语境为同一文本创造不同的认知结构[10]。
理论创新问题由此转化成对历史书写的求解。我们好奇的是:何以进入框架理论研究史经典谱系的不是原创者Bateson,而是后继者Goffman?是什么导致前者的沉默和后者的异彩?廿年之隔的叙事断裂背后,隐藏着怎样的价值偏倚?厚此薄彼的主流话语里,遮蔽着何种意识形态目的?众声喧哗的“窄框架论”范式之争试图建构怎样的理论神话?“窄框架”能否代表原有“泛框架”之全部?若不能,如何定义那些“剩下”的不显明框架和被遗忘的框架研究者——缺席者、失踪者抑或沉默者?
寻找科学思想史上的“缺席者”尤其是“失踪者”,是学术研究的经典议题之一。刘海龙将思想的缺席分成从未出现过、曾经出现过却中途失踪这两种情况;将思想的失踪归因于时间上的早产早夭或空间上的水土不服,前者指出现时机太早、未受及时关注而导致渐渐消亡,后者指出现恰逢其时,受到及时关注,却被明珠暗投到不适用的语境中诠释,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衣锦夜行”后,其重要性被低估或甚至遗忘[11]。事实上,思想没长腿脚,不会自己“失踪”,只会经由学者的研究发声或沉默,故而将“失踪”称为“沉默”或许更为恰切。
综上,本文之研究目的在于:(1)梳理框架理论自1955年Bateson《游戏》一文发表至今六十年间的创生、扩散、破裂、重组的跨学科之旅,厘清其在整个社会科学领域的理论定义与内涵;(2)探索Bateson成为框架研究“沉默者”之谜,考察有哪些框架陷入沉默及为何沉默;(3)从中层理论及其应用性角度出发,反思主导大众传播研究多年的“媒体—文本”二元线性的框架效果模式,建构多维度立体化的新模式。本文的研究方法主要是一手文献与次级资料分析。
二、时间脉络中的沉默者
作为可框限人类认知方向性的信息,框架现象古已有之。钟蔚文等指出,古希腊先哲亚里士多德曾发表“悲剧的结构具有唤起情绪的效果”、“迄今为止最伟大的事就是应用好隐喻”等言说,或是现今可考的有关框架现象的最早论述③;Hovland等所做的不同信息对态度的影响研究亦是广义的框架效果[12]。而作为学术词汇的frame,一开始兼有名词和动词的双重词性。后因有些学者采用framing(框架化)和framework(架构)指称动态化的以话语方式展开的社会建构过程,frame遂归类为相对静态化的名词④。
(一)元传播:框架研究的史前史(1955-1973)
“框架即元传播”是人类学家Bateson在《游戏》一文中所做的论断,也是“框架”首次突破混沌的现象描述而被提炼成具有学理性的词汇。这篇首发于《精神病学研究报告》学刊的论文为论证精神病治疗理论的知识论基础,探讨了动物和人类通过相同物化记号进行不同目的交往的能力,最终结论是:游戏的参与者和观察者都必须具有元传播能力。
Bateson将传播分为意义明确的直接传播、意义含蓄的抽象传播两种类型,后者即元传播。元传播概念的发想源于Bateson在旧金山某动物园的偶然发现:两只猴子看似打斗,然而它们表现出的行动和释放出的信号却显示它们其实是在游戏。也就是说,作为信息交流过程,游戏的发生必须以游戏参与者能识别对方的游戏意图为前提。当打斗行为不再是通常充满敌意的身体攻击,而是超越感官刺激记号的表面指代,参与者遵循一定的规则,进而采取相应的特殊行动,这就构成了元传播。Bateson指出,元传播的发生依赖于双方的关系及其对隐喻信息的辨识和理解,每个元传播单元都必须由三类元素组成:感官刺激的记号(打斗),此记号的指代(敌意的攻击或是友好的游戏),联结记号、指代以及相应行动的诠释性规则和关键性信息(根据双方关系和对方表现来判断是敌意还是友好,是攻击还是游戏,继而展开下一步互动)。其中第三类元素就是框架。传受个体之间共享的框架是元传播发生的充要条件,因此说“框架即元传播”并不为过。